“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人长大奔游在外,如果怀乡情浓,随便一草一景,便常让人勾起无限的思量,尤其多愁善感、充满诗人气质的文人,更是容易感伤惘怅嘘叹。纳兰性德运用简单的音节重复,‘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正强调且深刻地勾出了那种羁旅思乡的情怀。整阙词力道很够,而且气势苍茫,把词人那种孤凉思乡的心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词牌‘长相思’。贵族出身,官至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难得沾染了一身文人气,可惜却英年早逝。”三十一岁——合该是多英烈的年华,念词的秋梦天,心中隐隐有股不忍、酸涩。堂上授课的先生呢?他心里又是怎么想?如何看待?
台上先生一袭白衬衫,鼠灰长裤,领口松敞着,领带垂结,极是艺术家的不修边幅,他靠着讲桌,单腿跨坐。坐在后排的秋梦天远远望着,书本摊开,上头满坑满谷原子笔线条交错的“纳兰性德”,但凝神细看以后,“纳兰性德”写到最后,字字却已变迹成惊心动魄的“纳西斯”。
“我看见了。”纪莎莉挨着她坐,眼光盯着前方,不动声色地露出这句话。
秋梦天也盯着台上先生看,对纪莎莉的话充耳不闻。
“前天晚上,我看见了。”纪莎莉不死心又说。
秋梦天仍是动也不动,眼光追随着台上的先生。
“你不用紧张,”纪莎莉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那只会对我不利。我告诉你,我喜欢他,他是我想要的那一型男人,我不会让给你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秋梦天撂下这句话,无动于衷。
“你懂,”纪莎莉微笑说,笑痕有刺。“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他,那就够了。”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胡说?我?秋梦天,你太会装糊涂了吧?看,你脖子上那是什么?你也未免太大意了吧!”
秋梦天一惊,直觉反应地伸手捣住颈子。
纪莎莉咯咯笑了起来,前排同学纷纷回头探看究竟。
静了五分钟,纪莎莉又接续刚刚的话题说: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我只不过略施小计,你自己就跳了进来,那表示你心虚。你喜欢他吗?秋梦天,你也认为他很迷人吗?”
“住口!纪莎莉,请你不要再在那里胡说八道,无端生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谁。”秋梦天偏过脸,严厉斥责她。纪莎莉也将脸偏过正对秋梦天。
“纳西斯。”她说:“前天晚上,蓝灰色的天王星里。怎么样?和他拥吻的滋味如何?是否如腾云驾雾,飞在仙乡?”
“你……”
“我说过,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我也要你知道,我喜欢他,我绝对会跟你竞争到底。”
“哦?”秋梦天突然轻笑出来。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掩去了她的笑声。大伙儿鱼贯出了教室。秋梦天收拾好书本笔记正想离去,台上先生叫住了她。
“等一等,秋梦天!”
秋梦天讶异地回头看他。
“有什么事吗?”她问,有一点窃喜,正巧可避开纪莎莉。
“是这样的,”先生边收拾东西边说:“最近我在赶誊一篇论文,可是手边杂务太多了,理不完。我是想问你有没有空,可不可以帮我誊稿?当然,我会付你酬劳的。”
这倒是个好机会避开纳西斯,她越来越怕和他独处在同一屋檐下——其实,是怕自己迷惑了心。她想了想,然后问:
“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可以吗?”
“嗯,可以。”
“那好,你明天什么时候上完课?”
“五点。”
“好,”两人并肩走到了他的研究室门。“明天下午五点我来接你,我请你吃饭,先讨论好该怎么做,你着手会比较容易。”
“好,就这样说定。我在文学院第十三教室。”
“第十三教室?我知道了。谢谢,明天见!”
“再见。”秋梦天微微一颔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刚走出文学院大楼,纪莎莉就迎了上来,来势汹汹,咄咄逼人,她阴声问:
“你刚刚那笑是什么意思?”
秋梦天看她一眼,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回她说:
“纪莎莉,你未免对自己太有自信了吧?你凭哪点肯定你看到的人是我?那天我比你们早退席,你忘了?我走的时候,他不是还跟着你们同桌用餐有说有笑的?再说,对象是纳西斯,如果你说你看到的人是中文西施,再世王蔷,或者那朵奇葩,那还有点说服力。没事别扯上我,我不想蹚这场浑水。”
“这………”听秋梦天这么说,纪莎莉的信心动摇了。那日月色偷懒,路灯罢工,霓虹七彩又闪烁得刺人眼波,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看清了车里那女孩的脸容,只觉得气韵真像秋梦天,如此而已。
她咬了咬唇,嘟声说:“这么说,不是你?”
“你看错了。”
秋梦天轻描淡写地回答。
纪莎莉仍怀疑地看着秋梦天,敌意却已不再那么浓,眼看着一场风波就要消弭于无形,纳西斯偏偏出现在小径的对头。
“真巧,你们两人兴致真好,在聊些什么?”
“你。”纪莎莉抢着说。
“我?”纳西斯笑了。“那可真荣幸,聊我什么?”
“聊你和秋梦天。”纪莎莉狡黠地笑说:“纳西斯老师,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和秋梦天,蓝灰色天王星……可是她不承认……”
“纪莎莉,你够了没有,你看错人了!请不要生些不必要的是非!”秋梦天恼怒极了。
纪莎莉不理她,依然狡绘地笑,问纳西斯说:
“是这样吗?纳西斯老师,真的是我看错了吗?”
纳西斯笑笑地,玩味地看着她。他说:
“不,你没有看错,那的确是我们。”
“你……”秋梦天大惊。他是什么意思,唯恐天下不乱?
纳西斯也不理她,富有魅力的微笑,朵朵开向纪莎莉。
“怎么样?你叫什么名字?纪莎莉?哦!怎么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今晚我也可以送你回家——当然,也请你吃饭!”
纪莎莉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她惊喜的问。
“绝不食言!”
“太好了!我一直等你邀请我,你总算注意到我了。”纪莎莉伸手揽住纳西斯,说出更骇人的话。“我喜欢你,纳西斯,你是我想要的那种典型。”
“是吗?”纳西斯微笑的眼睛却飘向秋梦天。这世上,他想吃的只有一个。
秋梦天在一旁听得很不是滋味,抛下他们,便想先行离开。
“等等!”纳西斯喊住她。“你一起去吗?”
可恶!秋梦天抬头怒瞪他一眼。纪莎莉已赶紧上前,娇笑数声说:
“她很忙的呢!是不是,秋梦天?”
秋梦天微笑回头,接受纪莎莉那一副胜利者示威的姿态,含笑回答:
“是的,我很忙,你们好好享受,我不打扰了,”
纳西斯眯起了眼。秋梦天无动于衷的态度很传神,好像她真的完全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他像是思索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残忍的笑容。
秋梦天走出小径外,眼角的泪,蓄积得太满,一直想乘机夺眶而下。可恶!这恶魔。她不知道纳西斯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她感觉得出来,纳西斯是故意的。他故意在她面前和形形色色的美女一副亲密甜腻的模样,难道他想挑起她嫉妒、不满与醋意?不可能,纳西斯没有理由这样做,他并不在意她……
她摸摸颈子,他的吻痕犹残存在她的脖颈。如果是恋人,这吻痕,当属信约;但纳西斯对她,只是作弄。她没有撒娇的特权,因为那是恋人才有的殊宠,而他们,什么也不是。她,秋梦天,只是寄居在纳西斯屋檐下,百般刁弄的一介寄生虫。现在,她想插翅飞走的意图,已被纳西斯窥破,只怕未来的日子,不会再那样平静无波了。
她刻意在外头游荡了好久,回家以后,果然纳西斯还不见踪影。天哪!她究竟在期待什么?讨厌!讨厌!讨厌!她讨厌这种心情。她恨他,害怕他,害怕和他独处在同一居室之中,然而此刻,她究竟又在期待什么?
自从秋梦天进入大学后,纳西斯的态度变了许多。以前不大笑,神情总是透着冷漠,不太搭理人。现在,却处处一副情圣的风流,总见他搂拥着不同美人的细腰美眉出现在公共场合。
她第一次在黄昏校园的小径撞见他和“中文西施”拥吻时,难过了一整个晚上。当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心绪特别烦乱。后来又在另一处林间小径撞见他和“王蔷再世”的缠绵时,她才明白了一些她内心那种宛如世界末日般的痛伤。
二次的“不巧”,她知道纳西斯也看到她了。她甚至疑怀过纳西斯是故意挑那些地方好让她撞见,因为那是她喜欢流连的地方。
可是她猜不透纳西斯的意图,因此不敢泄露自己的心事。她慢慢察觉到自己心中某些叛乱的情感倾向了纳西斯。她害怕这个发现,却又无可奈何,只有冷漠伪装自己,表面上一副毫不在乎的冷淡。
只是,狡猾的纳西斯觉察到一些什么了吗?否则,他为何如此撩弄她,让她痛苦、嫉妒,禁不住想撕下所有的面具!难道这是他的目的?他要她先裸露自己的心事,臣服于他?
不,她不想再如此臆测下去,再想下去,真的会使有所有的“坚强”都剥落在地!
她草草冲了澡,早早入了梦。更深露浓,半夜一股寒意,冷醒了她的意识。
“纳西斯!”
纳西斯躺在她身旁,睁着妖异的黑眼睛向她投射。他以手肘支撑,半起了身,撩开秋梦天披散在枕头的黑丝。
“你爱我吗?”
这邪魔!
秋梦天困难地吞咽口水,口腔涩涩的。
“你的约会如何?玩得开心吧?”她不懂,纳西斯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撩拨作弄她,击溃她的脆弱。
“很开心。你爱我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不久。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你该回房睡觉了。”
“我还不困。我吻你好吗?”
“够了你!”秋梦天终于忍不住大吼:“不要再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玩这种低级的游戏,作弄我很好玩是吗?可恶!你到底有没有一点道德感?你是我的监护人——是的,我吃你的,住你的,只不过是你的负担,不过,如果你肯高抬贵手,我真的很乐意立刻离开这里,解除你的负荷。所以,请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无聊、恶心的话……”
“少用这种道德力量来压我。”纳西斯露出一丝残忍、撒旦的笑。“没有用的,梦天,用这种道德力量来骗人,是没有用的,监护人又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我绝对不准你离开我——你没忘记你高中时那一回事吧?除了我,我不准你接近其他的人,否则……你知道的,我会不择手段,让所有的人造成一种印象。你骂我阴险也好,卑鄙也行,记住我的话!”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跟你有仇吗?你说你是我父亲的故旧——说谎,你到底是谁?秋元介当初怎么会答应让你监护我!”
“呵呵,问得好,梦天,我是纳西斯,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你爱我吗?我会让你爱我的。”
“你……恶魔!”秋梦打从齿缝蹦挤出这一句愤怒。此刻的纳西斯令人毛骨悚然,狰狞得就像夜魔。
纳西斯落身枕在她身旁,嘴巴凑近她的耳鬓,用喉音夹杂鼻息,在她耳旁吹着气说:
“是的,我是恶魔;而你,梦天,你是恶魔的新娘。”
“什……”
“这是谁给你的信物?”纳西斯伸手将秋梦天挂在颈项的星坠撩出胸口。
秋梦天伸手握住星坠。“这是我奶奶给我的——你怎么知……”
“你奶奶?哦。”
纳西斯的口气,像是对一切完全了然于胸口。秋梦天叹了口气,愣愣地望着黑暗里薄弱微窜的光。
“我……我……”她幽幽说着:“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星坠究竟怎么会到我身上。我有记忆以来,它就跟我了,可是……”暗夜作怪,她突然热烈地看着纳西斯,好像他是唯一可信赖的人。“可是,你告诉我,这世间真的有鬼,或者有恶魔这种东西吗?我一直作梦,梦见一个恶魔,他说,等我长大了,他就会来接我,要我当他的新娘……”她将脸埋入纳西斯怀中,因为惊恐。“我怕,我真的怕!告诉我,纳西斯,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纳西斯脸上浮现一抹诡笑。秋梦天在迷乱中,呼唤了他的名字,将他当作倾吐的对象。这是她内心最大的秘密,她居然都告诉了他。
“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他体贴地安抚她。“不过,梦天,他喜欢你,要你当他的新娘,你为什么不答应?好了,你只要跟着我,就不会有事。来,别怕!我在这里,乖,别怕。”
“真的?你不会让他将我带走?”秋梦天不知是吓迷糊了,还是长久以来的担忧过度,此时她的内心,竟深信夜魔鬼魅这东西的存在,深信梦中昭示的一切,甚至相信他会来带走她,当他的新娘。
梦里的银鬼!虽然依稀是纳西斯的面容,但是鬼魅这东西,依然让人不安——虽然秋梦天心中隐隐对那银鬼其实有着熟悉感。
“嗯,我保证。”纳西斯紧拥着她、哄着、骗着、承诺着。“我保证绝不会让他将你带走。不过,你要听话、乖乖地跟着我,绝不许离开我!”
“嗯,我永远都跟着你,一步也不离开,我会乖乖的听话。不过,你也不许再和那些一女人来往,我讨厌看到你跟她们亲爱的模样!”
秋梦天紧偎在纳西斯胸怀,意识朦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谈些令她清醒后,赧颜后悔的梦话。
诡笑再度上了纳西斯的脸。他望着怀中柔顺地像绵羊,睡容纯真无邪如婴儿的秋梦天,深邃的黑瞳逐渐散射一种奇异的光。他伸出手,来回地在秋梦天的颈领上摩挲着,慢慢地,秋梦天颈上,浮现出一道星形印记,发出鬼火般银色的磷光。
第二天清早,纳西斯喊醒秋梦天起来吃早餐。秋梦天蹒跚地走入厅房,艰难地坐在餐椅上,立即趴在桌上,痛苦万分,像是患低血压般。
她依稀记得昨天晚上,纳西斯好像到过她的房里,后来如何了?该死,头痛欲裂,她完全记不起来。只有一个意念特别清醒地深植在她脑海,不断地对她洗脑,要跟随纳西斯,不许离开他。
天啊!她呻吟了数声。
“怎么了?头痛?昨晚没睡好吗?来!吃颗阿斯匹林,比较不会那么难过!”纳西斯猫哭耗子,递给她一杯开水和头痛药。
“唔……”秋梦天别无选择,接过开水和药,头一仰,咕噜地将药吞入喉中。
纳西斯神情愉快地绽开笑容,端了一盘食物和一杯牛奶到秋梦天桌前。
“来!吃一点,特别为你做的!”
特别为她做的?秋梦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纳西斯今天太反常了,该不会又有什么事要发生?她静静地吃着,心头忐忑不安。
“今天早点回来,我弄晚餐给你吃。”
“唔……”秋梦天不置可否,想不领受他的好意,却又不敢拒绝。末了,还是让她找到了理由来搪塞。“你今天不是有约会吗?那个纪莎莉?还是那个波姬小丝?或者,中文西施……”
“不要管那些人,”纳西斯挥挥手。“今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度过。”
“你究竟又在玩些什么把戏?”秋梦天不禁纠结起眉头。
“我要让你爱我,让你想跟我在一起。”纳西斯漫不经心,态度随便地说。
“什……什……”秋梦天口吃了。“老……老天!昨……昨天,晚……晚……上,我是……是不……不是跟……跟你说……什……什……”她颓然趴回桌上。“该死,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你说,昨天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你好像……好像……到过我房里……后来呢?”她突然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纳西斯。“后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是不是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或是……或是……”她掩住脸,羞于再说下去。
“没有,你什么也没说。”纳西斯微笑地看着她,笑得好温和。“别担心!你什么也没乱说,你只是抱着我又亲又吻,不肯让我走,说你作恶梦了。我只好陪你躺着,哄你入睡,你还说,不许我离开你。”
“噢……我……老天!”秋梦天蒙住眼,又颓然垂下头。纳西斯仍然在微笑,看来咒术真发生效用,她什么也不记得。
现在,他知道他所作的一切都有效用,秋梦天嫉妒、吃醋,讨厌看到他和别的女人亲热。她喜欢他,可是仍然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她的心还不是完全向着他。此外,她内心有着午夜梦回夜魔出现的阴影,她怕夜魔会来带走她,怕当他的新娘。
现在,他只需再挑起她的妒意,一步一步使她的心向着他,一切就容易解决了。必须使她的心向着他,破除她的疑虑,让她亲口承认,然后……呵呵,她骂他是恶魔,纳西斯诡笑地看着秋梦天,那么,你,他在心里微笑说,就注定是恶魔的新娘。
“不早了!我送你到学校。”纳西斯丢下餐巾,起身离开餐桌说。
“不用了!我自己搭车去就可以。”秋梦天仍坐在座位上。“你赶时间就先走吧,我吃完后会将桌子收拾干净。”
“也好,我先走了。”他低下头,亲吻秋梦天,腻腻浓浓。“记住,晚上早点回来,我等你,嗯?”
等他开门离去,秋梦天再度颓倒在椅子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反常了!纳西斯这么温柔,一定有他的阴谋……哦,老天!昨天晚上她究竟意乱情迷胡说了些什么?他又知道了些什么?
她其实并不讨厌他这种柔情,每当他这样对她,她的心总是微微颤抖。她讨厌自己有这种心情,但她更讨厌看见纳西斯和形形色色的女人亲热……
嫉妒?有吗?秋梦天呻吟了一声。她怎么可以有这种荒谬的情结?可是她不得不承认——不!她讨厌他!要离开他——不!你必须跟随,你不许离开他!
谁?谁在说话?秋梦天惊慌地四处张望。四下悄然无声。
没有人!
她闭目凝神。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老天!
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大脑在对她自己洗脑!太荒谬了!秋梦天又低低呻吟了一声。
时间滴答九响以后,她才收拾出门。一整天,她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宁。最后一堂课结束,纳兰性德挡住她的路时,她还愕然了好一会儿。
“怎么?你忘记了?”看她迷惑的眼神,纳兰性德不由得摇头微笑说。
纳兰性德原名齐容若,名字和清初词人纳兰性德字同,又有一种古典淡雅的文人与艺术家气质,遂有不少学生戏称他作纳兰性德。
可是纳兰性德华年早夭,不能和心爱的人白首以终。而他现年三十一岁,不过,他想要一桩美满的姻缘。
“你真的忘记了?”他微笑注视秋梦天。
“啊!”秋梦天微张口。她真的把这件事完全给忘了。怎么办?她承诺过纳兰性德,可是纳西斯交代她早点回家……她真不敢想像纳西斯等不到她时那生气的模样。算了!也许他只是说说,他不是和纪莎莉约好了吗?瞧她刚才课堂上看她时的那种胜利得意的骄傲——她决定撇下纳西斯。
“没有,我没有忘记。”她撒了谎。“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准时。”
“没有就好。”他接过她手上的东西,不想拆穿她。
“走,先吃饭去,再慢慢讨论。”
这是一张小小的横幅。天空的颜色很奇怪,非常黯淡,像是一张要哭的脸。底下一对恋人,暗影处理,命运的惊叹号交叉成一条分歧的路,树影幢幢,整个版面没有光,新月弯若死神的镰刀,钩在林梢。
银色的月亮。
“这是你画的?”
秋梦天立在横幅的下方,仰着头。纳兰性德坐在书桌的后头,埋首整理文稿。誊稿的工作已接近尾声,再作最后一次的校阅,一切就大功告成。
“不是。”纳兰性德抬头。找秋梦天帮忙原只是借口,没想到她认真起来,神情更加肃漠。将近一星期的相处并没有使他们更加熟络,秋梦天还是一如堂上的冷漠,除非必要,她总是不肯开口。
“买的?”秋梦天又问,仍站在横幅的下头。
纳兰性德走过来,自然地站在她身后。
“不完全是。”他说:“这是一位朋友珍藏的,临离开时,送给我,却要了我另一幅字帖交换。你喜欢吗?”
秋梦天仍然仰头,不动。这张小小的横幅,深深地吸引住她。
“这用色很奇怪。”她说。
“的确如此。”纳兰性德移到她身旁。“你看!天空好像是张哭泣的脸,那对暗影,虽然不见神情轮廓,却那么清楚地让人感受到那种别离的心碎哀恸。”
“天天这样望着,你心情不会难过吗?”
“那就得靠移情作用?”纳兰性德档住横幅,身形横亘在秋梦天前头。“你,这一星期以来,读出了我的心意了吗?”
秋梦天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么……”纳兰性德后退,靠向横幅。“我希望你懂。”
“不,我不想懂。”秋梦天跟着后退,远离横幅。
“为什么?”
不,她不能告诉任何人,有关她和纳西斯的事。绝对不能!
“我得走了,”秋梦天重拾情绪,冷静地说:“剩下校阅的工作,我想你自己就可以做。谢谢你的指导,再见。”
“等等,”纳兰性德叫住她,手伸入裤袋,拿出皮夹。“我说过要付你酬劳的。手伸出来吧!”
秋梦天愣住了,竟然真的呆呆地伸出手,隐约中她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实在笨拙得可以,这种小孩伸手向长辈讨零用钱的动作,是这么陌生,这么温馨,又这么可笑。这当口,她实在是缩手也不是,任手掌摊在半空也不是。
纳兰性德轻轻一笑,解除了她的尴尬。他双掌合住她的手,捧到心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她的手指,腾出一只手,取出皮夹里的钞票。
一张、二张、三张、四张、五张。他抽出五张大钞放在她的手心上。
“这样够吗?”他含笑问。
秋梦天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手,呆呆地说:
“这么多?”
纳兰性德又笑了。他果然没看错,秋梦天冷藏在面具下的,根本是不解柴米油盐的天真。他再笑说:
“如果你觉得我给得太多,于心不安,可以请我吃顿饭,或者看场电影什么的。”
“这么麻烦,那你少给一点不就行了?”
“那可不行!”纳兰性德忍俊不禁,止不住地想笑。“这是你该得的,我们初说好的不是吗?不过,说真的,付了你这些酬劳后,到月底,我都得靠干饭泡盐水过活了。”
“真的?那还你。”秋梦天手伸得笔直,将钱递还给纳兰性德。
“不,我不能收,这是你的。”纳兰性德将秋梦天的手往回推。“这样吧!如果你真的可怜我,到月底这些日子,都由你请我吃晚饭,如何?”
这是个陷阱,纳兰性德笑容可掬的脸这么说。秋梦天明白他的用意,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地心引力作用的关系,她竟然点了头。
“真的?说定了,不许黄牛!”
纳兰性德华年早夭,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守以终。他,齐容若,现年三十一岁,想要有一桩美满的姻缘。
“我真的得走了。”
“我送你。”
“不!不用了!”她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和纳西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至少送你上车。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好吧,”秋梦天不再坚持。
户外,水色的天空不再透明,蒙上了一层墨。纳兰性德将外套披在秋梦天身上遮寒;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温柔的秋梦天,不禁有些迷惘疑惑。她看着他,呐呐地说:
“谢谢,你……不冷吗?”
纳兰性德抬头,感性地又旧话重提:
“现在,你愿意懂吗?”
“我……”
“还是不愿?”
“……”
车子来了,秋梦天飞快地逃上车。她不是不愿意懂,而是不能去懂。纳西斯鬼魅转形的身影,始终横亘在她心中。为了她自己好,也为了纳兰性德好,他们之间的友好关系,最好还是早点夭折。
屋里只有五烛光微亮。纳西斯还没有回来吗?秋梦天心不在焉地打开门,厅房沙发上两身交叠的人影,惊怵了她的神经。
“纪莎莉!”秋梦天倒抽了一口冷气。
“秋梦天,你怎么会来这里?”纪莎莉衣衫凌乱地坐了起身,指着秋梦天兴师问罪。
“我……”秋梦天一时语塞。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撞见这样尴尬的场面。
“我邀请她来的。”纳西斯远远坐过去沙发另一头,欣赏地看着困窘狼狈的秋梦天。
纪莎莉扑到他怀里,撒娇不依的说:
“你邀请她来的?为什么?讨厌!你这个人真坏,带我来,同时又邀请了别的女孩!”
纳西斯伸手环住纪莎莉,低头轻声呢喃解释。两人嬉笑调情,俨然一对热恋中的男女。
看不下去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秋梦天站在门口,觉得心疼如刀割,无助地想落泪。
“对不起,打扰了。”她低声说,赶在泪珠滴落以前,夺门而出。
“你可以回去了。”
秋梦天一跑出去,纳西斯立刻变了脸,他推开纪莎莉,又是一朵诡谲的笑容浮上了脸。他看到秋梦天凝在眸里滑转的泪,看到她自制不住的颤栗发抖,看到她垂眉低头的沮丧难过——太好了!他的目的就是这样。他要她伤心,要她难过,要她嫉妒,要她受折磨。
纪莎莉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觉得羞辱,却又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纳西斯冷漠地看她一眼,又重覆先前的话。“你可以回去了。”他说。纪莎莉突然了解自己被利用了,她问纳西斯,他和秋梦天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想知道?”纳西斯浮起一抹冷笑。“我和梦天住在一起。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
“你可以走了。”纳西斯打断她。
纪莎莉狠狠地一跺脚,说:“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迅即整理衣衫,愤怒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