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因展云熙带著冷青棠四处游览江南风光,因此好些天不曾在家中用晚膳,方如兰虽颇有微词,不过她本身好客,有朋自远方来,当然不愿让客人感觉怠慢,加上展云熙会留上两三个月长住,来日方长,所以也没说什么,直到今天晚上,他们才终于又和大家聚在一起。
“展兄,桌上好像多了两副碗筷?”眼尖的冷青棠注意到了,嘿!说不定待会儿他可以一饱眼福,看一下展云熙的未婚妻子长得是圆是扁。
“是啊,因为听说你觉得我家厨子煮的东西美味无比,为了怕冷公子吃不够,我特地叫他们多拿两双筷子好让你左右开弓,大小通吃。”展云熙懒懒的说,换来冷青棠一记白眼。
“感谢展兄盛情招待,不过小弟也只有两只手,就算双管齐下,又怎么拿第三双筷子?”真是吹牛不打草稿,冷青棠嗤了一声。
“当然是怕你吃得太凶,折断了筷子拿来预备的啊!”展云熙才刚轻轻松松挡了回去,展元熙正好就走了进来。
“大哥,冷公子。”他打了声招呼,便坐在面朝通往内苑的走廊门口的位置上,心不在焉地一直瞧著门口,冷青棠微感好奇,也跟著看向那方向,过了一会儿,有人从那里走出来,冷青棠注意到展元熙的眼神霎时一亮,后来看见是展浚山夫妇时,神色马上又转为平常,只是仍不停的瞧向展氏夫妇身后。
看来这对萧家姊妹很不简单呐!
方如兰坐定后,便向展云熙说道:“你这孩子又黄牛了,不是说要去看宛玥吗?怎么一直没去?”
展云熙不急著为自己解释,只说:“待会儿不就看到了吗?”
展浚山本来甚少开口,此际也忍不住说道:“宛玥可是你未来的妻子,你可别冷落了她。”然后又转看冷青棠,语气热忱地邀请他务必留下来。“冷公子请再多留一些时日,等吃完云熙的喜酒再启程上路也还不迟。”
那当然!冷青棠心中早乐得肚肠打结,他留下来就是为了看展云熙穿上大红蟒袍的好笑模样,待回到吉州后好向薛老三大吹特吹一翻,就算展家下逐客令,他也要死赖下来。
无视于身旁传来的阵阵杀气,冷青棠依旧是泰然自若得很,就在此时,走廊处传来脚步声,展元熙忙道:“是宛玥姊和清芷来了。”
话声甫落,萧宛玥便走了出来,她身著淡蓝衫裙,外罩一件对矜长袖褙子,式样简单,更衬显得清丽无双,秀雅难言。
冷青棠惊艳于萧宛玥的美,不由得想看看展云熙的反应,这才察觉到他的神色霎时掠过一抹僵硬,却不是因为看见萧宛玥的缘故,发现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走廊门口,冷青棠疑惑地皱皱眉头,将视线调往展云熙视线落脚处时,方才注意到跟在萧宛玥身后的萧清芷正一跛一跛地走出来,看见她拘谨的表情和端丽的面容,冷责棠不免又多加一分疑惑。
“伯父,伯母,宛玥来迟了。”她轻轻一揖,方如兰忙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萧清芷挨著她落座后,一直垂首敛眉,默然不语。
坐在她身旁的展元熙以为她只是怕生,所以抚慰地对她笑了一笑,萧清芷知道他的用意,也轻扬嘴角报以感激的一抹浅笑,而这一切,全落在坐在她对面的展云熙眼中。
意识到眼前投射过来的眼神,萧清芷不由得抬起头来,双方的视线才刚刚交会,却又马上如遭雷击般地弹跳开去,这般情状,其他人却都浑然不觉,只除了冷青棠。
展云熙看向萧宛玥,说道:“宛玥妹子,好久不见。”萧宛玥一直如同他记忆中般,没有太大区别,待人总是十分谦允,一贯的浅笑,也许正是不泄漏心事的真正目的。
萧宛玥浅笑点了点头,回问:“展大哥别来无恙?”态度之温和,不免让人觉得客套。
“依旧是老样子。”展云熙一面回答,又看了萧清正一眼,几乎是故意的,他若无其事的将话题一带。“清芷呢?你也长高不少,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萧清芷就是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方如兰总觉得气氛有点怪,于是便道:“今天总算是全家都聚在一块儿,终于可以了却我一桩心事。”
她笑睨了宛玥一眼,又继续往下说:“老爷,云熙好不容易回来,他的婚事也拖延已久,现下可不能再缓了。”
展浚山微笑,高兴地说:“当然,为了这桩婚事,家中上上下下不知筹划了多少时日,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好了好了,别再说啦,宛玥在这呢!”方如兰提醒展浚山可别让萧宛玥不好意思,不过显然身为当事人的萧宛玥并不太介意,仍然十分自在的喝茶,仿佛事不关己般。
“云熙的婚事若有了结果,接下来就是元熙了,不知他有没有那个福分娶到像宛玥这样的好姑娘。”展凌山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其实早己疼若己出,教他不夸奖她实在很难,就恨不得萧宛胡有两个似的,好教两个儿子都娶了进门。
这句话正中方如兰下怀,展家人丁一向单薄,大儿子又远赴吉州,要不是展浚山不许,早在他十七岁那年,她就想帮元熙做主寻觅良配了,如今丈夫主动提了出来,她自然是再欢喜也没有,哎,说穿了就是巴望著抱孙。
“那好,明儿个村口的王媒婆正好要来,我就托她替元熙找门亲事罢!要年纪相当,家世清白,容貌、应对进退的气度、品行都好的,老爷,你看如何?”打铁要趁热,免得到时兴头一过又拖拖拉拉,行动派的方如兰可不准备让丈天有反对的余地。
正当展浚山点头表示认可的时候,展元熙却表情丕变,陡然站起身来,神情十分激动地,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便急忙打断父母的谈话。“爹,娘,其实孩儿心中早已有对象,请爹娘别再为我说媒,这不过是多此一举,我这辈子,除了她是谁也不娶的了!”
众人一惊,方如兰错愕地愣了半晌,才渐渐由不可置信的表情转为欣喜。“是哪家的姑娘?娘真没想到你手脚那么快,快说啊,说不定咱们家这回真是双喜临门了,你说是不?老爷?”
展浚山倒没直接回答妻子,他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一时不知做何反应,一向斯文有礼的展元熙竟然也会有如此冲动的一刻,显然他已经太喜欢那个姑娘了,捻了捻胡子,他面容严肃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婚姻并非儿戏,你确定那位姑娘真有那么好?”在他心目中,大概难有与萧宛玥匹敌的女子可做展元熙的妻子。
展元熙坚定的点点头。“有的,而且你们一定会同意。”
看他说得那么坚定,方如兰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看向坐在展元熙身旁的萧清芷,正要发话的时候,展元熙却已先行宣布。“是清芷。”
大厅突然沉默了两三秒,萧清芷听见展元熙的告白之后,脑中轰然炸开来!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说要娶一个跛子为妻……他……他……他没有搞错吧?
她猛然昂首望著身旁站立著的男子,眼神除了惊愕,还是惊愕。
展元熙终于因为吐露出久埋的心事而松了一口气,他深情地望著身旁的人儿,虽然明知会吓著她,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清芷,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便说了出来,你不会怪我吧?”他这句话原本是指尚未问她是否首肯婚事当众求亲,听在众人耳里却另有解释,以为萧清芷早就答应,只是不肯说出来。
展云熙瞪著萧清芷惨白的脸庞,心中百味杂陈,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而方如兰却是欢喜无限,宛玥与清芷皆是她视若己出的女孩儿,如今事情发展至此实在教人高兴,不过,就连展凌山也十分满意,虽然她个性上不若宛玥懂得进退,却也是难得的姑娘,因此他不但不会反对,反倒大大赞成。
“等等。”突地一声冷淡话语,打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大伙儿往出声处一看是萧宛玥,她柳眉轻凝,神态冷然。
“元熙,你可曾听过‘长姊如母’?”她看向展元熙,缓缓问道。
“当……当然……”展元熙有一阵不好的预感,萧清芷也傍徨地看向宛玥。
“我和阿芷这几年来相依为命,虽无血缘之亲,却仍是她的姊姊,你突然这么做,却没有征求我是否答应,我是不会同意把她交给你的。”她难得生气,虽然没说什么难听话,这几句却铿锵有力,弄得展元熙哑口无言。
方如兰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心底不免怪起儿子糊涂,忙打圆场道:“宛玥,元熙年纪轻,个性急躁了些,他是听到他爹爹急著替他找门亲事,这才忍不住脱口而出的,你也看在他真心对待清芷好的分上,姑且答应了吧!”
“我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终究要阿芷本人下决定,只是元熙显然已擅自做主,试问清芷如何回答?”她越说越是严厉,索性牵起萧清芷的手说道:“伯父,伯母,请您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好好想想吧!”
展浚山和方如兰除了点头,也别无他法,得到两者的回答后,萧宛玥便迳自领著萧清芷退出大厅,到自个儿屋里去了,而展元熙不敢相信自己的亲事竟会遭到一向待他温和的萧宛玥阻挡,他出神地瞧著她们离去的背影,直到两人皆消失在视线尽头处,再也看不著之后,才沉默而颓然的坐回椅子上。
而展云熙方才的紧张竟尔突然消失无踪,转而露出一副不合时宜的轻松表情,仿佛刚卸下心头重担似的。
而这一切的一切落在冷青棠眼底,不但是从头到尾看个清清楚楚,而且对那颇耐人寻味的表情更是有兴趣,冷青棠在心中暗许下给自己的诺言,那就是……决心好奇到死为止。
宛玥牵著清芷的手,一语不发的回到东厢房。
清芷本就心乱如麻,能早点离开大厅当然最好,只是她仍旧搞不懂,为什么宛玥会生气,她其实很关心自己吗?清芷默默在心中想著,抬起头看著宛玥的背影。
随著跨进房中,宛玥已熟练的点上火烛,微弱的光晕在室内摇晃著,映照出两人的面容。
“阿芷,坐。”宛玥轻道,语气不若在大厅时,反而已回复平常的说话模样。
清芷依言而行,本以为宛玥有话对他讲,未料宛玥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自顾自的盯著桌面,像在想些什么,清芷颇感坐立难安,不知该是先说话,还是等她开口。
讷讷地不知等了多久,清芷抬头看著姊姊,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她。
“你喜欢元熙吗?”宛玥突然单刀直入,她不喜拐弯曲折,所以想了一会儿,仍直接问了出来。
清芷明明早就知道姊姊迟早会问,却还是慌乱不已。“他……元熙二哥……对我很好。”
“他对你很好又怎么样?你喜不喜欢他?”宛玥并不接受模棱两可的答覆。
“我……”清芷欲言又止的,“喜欢”这两个字,是多么的难宣之于口呀!她喜欢元熙二哥吗?她不晓得,如果“喜欢”也可以分类的话,可以不含男女情爱的成分在里面的话,她想,她是喜欢展元熙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
但宛玥并不笨,她看见了清芷的表情。“你的‘喜欢’有多少?多到足以想做他的妻子,为他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吗?”
清芷脸色白了白,懊丧的低声说道:“我……我怎么晓得他会看上我这个跛子?”
宛玥听见她的自暴自弃,不耐地摇摇头。“你很感激他看上你了?那么你就嫁给他吧!”她没兴趣去开导清芷,展元熙会是个很尽心的丈夫,清芷能遇上他也算是造化,将来展元熙给她的生活必定是坚实而牢不可破的,到那个时候,清芷的跛脚也不是问题了。
清芷紧咬下唇,不能消化宛玥突如其来的转变态度,一下子说不把她交给元熙二哥,一下子又说干脆嫁给他算了,教她如何抉择?
“怎么,你的意思如何?”宛玥顿了半晌,又道:“我明天再来听答案罢,你好好想想。”
清芷抬起头来,脑中浑浊一片。“姊姊。”
“嗯?”宛玥已起身准备回枕霞居,听见清芷唤她,又回过头来。“这么快便想好了?”
清芷尴尬的摇首,微弱的灯光更映得她面容孤单雪白。“你希望我嫁给元熙二哥吗?”
“这算什么问题?”宛玥突然笑出来。“这是你的人生啊!别人说好说歹有什么用?”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掌握,她何德何能去左右清芷的人生?
“姊姊认为我嫁给元熙二哥会比较幸福吗?”清芷急欲得到答案,她不想探测自己的真正心意,也不想考虑谁对她才是最好的,她只是不想伤害对她好的展元熙,也不想违背宛玥的意思。
“幸不幸福是你自己感受的。”宛玥慢慢的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出了东厢房门,不愿再谈,清芷为了追她,一跛一跛地跟了出来。
“姊姊……”幸不幸福要自己感受,但是她不过是个有残疾的女子,还能挑三捡四吗?
她只是想肯定这样是幸福的,但姊姊却不给她答案。
宛玥本想迳自走去,却顾虑到清芷的脚,所以仍停了下来。“还有事吗?”
清芷看了她许久,终于黯然垂下头去。“没……没有……晚安。”这次,她没有目送宛玥出月洞门,而是直接走回屋里去。
宛玥凝神站在花园一会儿,突然听到急忙的脚步声。
“大小姐……大小姐!”原来是秀儿,她遍寻不著两人,直找到这里来,看见宛玥才松了一口气。“大小姐!你在这儿啊!我刚到大厅里去,夫人说你们已经回来了,怎么回事呢?二小--”她才正想问萧清芷是不是也在里头的时候,就被萧宛玥打断话。
“天气有点凉了,我穿得少,觉得身子有点受不住,还是回房去罢!二小姐也累了,别去打搅。”宛玥转身就走。
秀儿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跟了大小姐五年,她最清楚的莫过于,只要是大小姐不想说的事,任谁都无法使她开口的,秀儿只好闭嘴,忙追了上去。
清芷回到房中便吹灭了烛火,回到床上躺著,她不想展元熙若晚上来了又误会。人生来真是麻烦,有感情便罢,为什么还要分成那么多种?害她现在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自然地面对展元熙了,接受他的好意,无异多给他一分希望。
为什么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呢?清芷在床上翻个身,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正隐约牵动她心底最为脆弱的一部分,若隐若现的,不时微微刺痛她的心房。
昏昏沉沈也不知躺了多久,她正逐渐睡意朦胧要堕入梦乡之际,忽由窗外传来了一阵微小而窸窣的脚步声,清芷猛然惊醒,她双拳紧握,抓住被角往窗外微微探头,那脚步声却没了。
清芷闭著眼松了一口气,翻身背向窗口再度睡下,眼皮正已合上时,突然且毫无预警地,窗口飞入一个身影,轻轻一声著地轻响,让人不能再以为是梦境。
清芷仍旧闭眼假寐,但她总感觉到一道视线紧盯著自己,仿佛存在著火焰般的炙热,灼烧得她无法喘息。
为了不使自己变成毫无防备的猎物,她终于缓缓张开了眼睛,几乎是马上的,那人的瞳眸马上察觉到而将视绵调回她的脸上,黑夜之中,只透过微微的月光看见两人的眼睛,一个眼神深邃坚毅,一个苍茫而闪烁不定。
是你,她在心中轻喃。
展云熙看著她,她岂止长高了点?她还瘦了更多,比起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再也不笑,只除了对展元熙。
他们之间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他曾在这几天晚上都悄悄地靠近这里,展元熙却总已不知何时先他一步,由东厢房的正门光明正大地拜访她,为她带糕果甜点,陪她讲诗下棋,他们总是相处地十分愉快,微笑更不时出现在她的脸上,他只记得那笑像戳刺,刺得他恨不得冲进来将那两人分开。
那应该是他伴在她身旁的情景,不过,即使是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如同现在的表情,没有。
展云熙将身子挪到月光照得到的地方站定,萧清芷在黑暗中露出一双眼睛,怔怔地瞧著他。
五年的时间不算短,外界的历练让他外在的神采飞扬转化做内在的不羁,表面沉稳自持而锐角尽敛,但那俊眼修眉,为了行动方便而将深蓝衣袍袍角塞在腰带的模样,在在显示出他的自信与藏不住的风采。
萧清芷自惭形秽。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半晌,展云熙才回神过来,那种似亲又疏的感觉令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是他知道沉默一定得由他来打破,所以他由怀中探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清芷面前。
“你看看。”他的声调已不若五年前总带著献宝的兴奋,只是沉声说道。
你们这两个兄弟,为什么总要为我带东带西?我什么都不缺,你们却以为因为我的跛脚,我就该贪得无厌吗?
这是第一次涌上她心头的不满,很奇怪,展元熙在的时候她不曾有过如此叛逆乖张的想法,却在展云熙面前尽数冒了出来。
但是她仍然伸手接了过去,然后慢慢打开。
那是一只瓷枕,触手清凉,上头绘著荷塘飞雁,样式极为精致。
“这是磁州窑,我托人买来的。”展云熙见萧清芷正默默地看著那瓷枕,出声解释道。
清芷手捧著冰凉的瓷枕,还是只说了一句:“谢谢。”
展云熙苦笑,还能期望她有什么反应?五年前如此,更何况现在已形同陌路?
他走上前一步,在床沿坐下,清芷见状便往床里边退了一些,展云熙对她刻意拉开的距离也没有出声阻止,只是也随著她更挪近了一点。
“你还在恨我?”展云熙无法忽视她黯然眼神下的芒刺,那该是恨他的,而她掩藏得太好。
清芷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因为展云熙的手正握住她跛脚的脚掌,轻轻的使著力。
男女授受不亲,他忘了吗?他在做什么?
“五年前我没来得及向你辞行,便去了吉州……”展云熙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脚上,以著近乎自言自语的口气述说著。
“结果你也忘了我,是不是?”他突然猛力一掐,萧清芷没有心理准备而低叫出声,展云熙放松了力道,又说:“没想到元熙想娶你……”
突然地,他逼近萧清芷的脸庞,低声问:“你喜欢元熙,想嫁给他?”
萧清芷愣了愣,两人靠得如此接近,他的气势即使在黑夜中也迫人可怕,即使在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楚的黑夜,他呼出的浊重气息毫不收敛的全喷在她脸上,她想向后再挪个寸许,却发现早已靠至墙角,无可奈何下,只有撇过头好避开他烫人的注目。
展云熙并不想吓著她,但却无法忍受萧清芷的冷漠,于是便说道:“我让你害怕了?”
清芷闻言回头,本欲开口,却又在接触到展云熙的眼神时沉静下来。
“你觉得我很陌生,因为五年没见了,是吧?”展云熙一个问题接著一个问题,清芷这回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摇摇头。
“既然不会,为什么这么怕我?”
清芷吞了吞口水,看著窗外,颇困难地开了口。“因……因为你……三更半夜……跑来我的房间……”
展云熙恍然大悟。“你认为我是登徒子,所以害怕?”
清芷垂首看著那只瓷枕,没有回答,不过展云熙已大概猜中她心中所想而有点火大起来,她对自己的评价原来不过是半夜强闯女人房间的采花贼啊!
“那么你还真是人高估自己了!”意气用事地让这句话脱口而出,下一秒再察觉不对时已经太晚了,展云熙看见清芷的脸“唰”地惨白,不禁开始恼恨自己为何总在她面前失去一切忍耐力。
想道歉也已于事无补,清芷在他还未说话时,便用一种略微颤抖的口气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伶牙俐齿,指著窗口道:“既然阁下认为小女子不过是名残废,那又何须自贱身分来这里?”
展云熙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却不动声色。“你这是赶我走?”
清芷总觉得这句话仿佛在讽刺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于是便翻身下床。“大少爷喜欢东厢房,那这里就让大少爷住吧!”
“你够了没有!”展云熙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回床上。“我说出的话已经伤害到你,无法收回,但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毋须贬低自己来让我难堪!”她每叫一声“大少爷”,展云熙就越觉得忿怒。
清芷望著眼前的男子,她的心脏跳动得比平常还要急遽,她的血液流动得比平常更快速。
“对,说出的话没办法收回,做过的事情也一样。”她双拳紧握,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即使她的外表看来如此冷静,可是她却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没来由的,她必须说,因为对方是展云熙,她才会说,不是意志控制她,不是内心驱使她,而是展云熙,是展云熙让她不得不说,不得不将自己的致命伤暴露出来。
展云熙乍听见这冷静的声音,有点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清芷却像没听到般,自顾自的缩在床角。“你不懂,你从以前就不懂……到现在你还是不懂。”
不懂?不懂什么?展云熙试图问她,却因她接下来说的话而再度震惊,只能听那沈浸在往事中所发出的空茫语调,述说著她内心的纠结纷扰。
“你说我跛脚是你的错,其实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清芷屈膝坐在床角,双手环抱自己,头埋在膝盖中,好小声、好小声地说著。
“你不怪我?不恨我?”怎么可能?展云熙为了这句话而迷惑极了,清芷却不理会他的反应。
“他每天都来陪我玩,我好开心……他带好多东西来给我,我……我很想跟他说,只要他来陪我,我就很欢喜了……他总是不跟我们一起玩……但那几日他却天天都陪在我身边……可是……可是……他怎么可以那样对我……怎么可以!”清芷显然已进入一种游离状态,她口中的“他”,显然就是展云熙,展云熙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思而想后,却无法猜测出当年到底是怎么得罪了清芷,他想问个清楚,又怕吓到她,不料清芷却像是突然清醒似的直勾勾朝著展云熙的方向望过来,说出了藏在她心中多年的真正想法。“你以为送跛子穿的鞋给我,我会很高兴吗?你要我穿著它走到外头去让别人来笑话我吗?”
“笑话?”展云熙不懂,他真的不明白啊!
清芷仿佛透视他内心疑问,惨然一笑,突然怪腔怪调地以男人的口气说道:“二小姐的脚怎么不跛了?”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仆人看到她行走如常时发出的疑问。
“清正!”展云熙陡然明白她的想法,想要制止她别再说下去,清芷却避开了去,残酷而悲伤的笑著,她就是要他难堪!
“唷!她穿了大少爷做给她的鞋子嘛!那是专门给跛子穿的鞋啊!”她尖锐的模彷著别人的声音,语调凄厉而高亢。
展云熙的脸色完全地变成惨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自作聪明,竟然对一个当时才十三岁的女孩,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更没想到这个伤口并未随著时间而平复,反而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变成她的恶夜梦魇,此时的清芷看来既可怕又孤绝,她拒绝任何人拉她一把!
萧清芷的声音忽然回复到原来的声调,低低地道:“跛子穿上鞋子还是跛子,掩饰有什么用?人家还是会一眼看穿!鞋子脱了下来,还是一个跛子!”她说完冷笑两声,将头埋进膝盖里,不再看展云熙一眼。
展云熙完全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想仲出手安慰清芷,手却在空中僵硬而停下,他无法去碰触这样的清芷,她看起来无比在弱,却又无比的强势,她没有在注意展云熙的一举一动,只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伤痛之中,展云熙还能说什么?看著她端丽的脸庞一眼,他完全认输了,除了选择暂时离去,再别无他法。
“我知道了,如果你痛,你想报复,那就找我罢!我才是始作俑者,而元熙,如果你不爱他,就别折磨他。”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说完便要从窗口离开,不料清芷却一声冷笑。
“你把人心当什么了?”
展云熙闻言回首,一脸疑惑,萧清芷的语气低沉,且脸色突然胀得通红,看起来极为激忿。
“你以为我要报复在元熙的身上?你也太自大了吧?元熙凭什么成为你的牺牲品?他有资格得到比我更好的女子!可是他却要我!”清芷闭紧双目,哈哈一笑。“比起来,你的人格高尚到哪里去!你只是不想让别人议论纷纷,说我的脚是你弄跛的!”
“住口!”展云熙再也忍不下去。
“你的脚跛了并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的心也跟著残缺了?我承认当年我做错罪有应得,可是元熙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不需要拿他来刺激我,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这句话如雷似电的化做飞剑穿透进清芷的心房,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他都不会在意,不会受伤,那么她那么逞强又是为什么?
倏忽之间,久违的泪水已沿著两腮滑落,清芷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展云熙也吓了一跳。
“清芷……”
“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她哽咽的说道,展云熙却哑口无言。
“你不要来找我,我就会过得好好的,当一个认分的跛子,可是……”接下来的话被浓浓的哭意淹没,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里。
正当展云熙以为清芷心防已松弛的那一刹那,情芷却突然抬起头来,厉声说道我不原谅你。”
什么?
展云熙愕然,只见清芷眸中泪光依旧,眼底却是令人觉得可怕的坚决。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