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忙赶回洛阳的余丹波,在天方初晓时分抵达洛阳,撇下洛阳城里所有都等着见他之人,他先至太守府走了一趟,但当空手入府的他再次步出太守府时,在他手中多了一张银票,而他身后,也站了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太守康定宴,不顾府内外有多少人在猜测他俩究竟是在府内密商了些什么,在太守康定宴命人替他换好快马后,他随即向康定宴点头致谢,攀上马背赶往城外。
看在玄玉的份上,以及为了自己日后在朝中的前途着想,不得不把银子掏出来的康定宴,叹了口气,心事沉重地踱回府门内,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们摸不清状况。
快马出城后,余丹波花了约半日的时间,在向晚时来到了河南府治下的小县清节县,在一座管家分配的官宅门口处下了马,将过累的马儿交给门外的下人之后,他仰首看向书在宅门旁的宅主之性。
这座小官宅的主人,姓尹,名唤汗青。
若在洛阳提起尹汗青这人,恐怕无人识得这名无名小辈,但在清节县一带提起这个任职于县官手底的尉官,可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起他这个身为小县官员的同窗,在县中的职位虽不高,但好歹也是个进士及第后的起家之官,若想往上爬,只要有人提携荐举,己经迁转就可能入朝做个大官,可尹汗青在仕途上打滚了多年,却依然只是个小县官员,除了从武的他外,其他同窗现今大多都已在在洛阳为官,就只剩尹汗青仍在乡野小地里继续打转。
在经通报后,踏入宅内的余丹波,边走边回想当年尹汗青被师傅踢出师门的原因。
倘若没记错的话,尹汗青之所以会被逐出门下,是因师傅说,他为人不正。
不正,即是歪。深以他为傲的师傅,非但将他这名拜在门下的弟子逐出师门,更在他登科及第后,宣布与他断绝往来。余丹波承认,这个旧同窗,心思的确是较常人偏斜了些,也无半点文人该有的骨气和节操,但也还不致于走入歧途,他只是……贪财了点。
简言之,他的腰,可以因五斗米,说折就折。
站在小厅内等人的余丹波,举目在屋内四望,他的这个旧同窗虽是文官,可家中却连一本书都没有,反而在大厅正处高挂了一具巨大的……铁算盘。
“余将军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由下人请来的尹汗青,未踏入大厅,口中所说的恭迎官话就让余丹波皱起了眉头。
“这套免了,咱们又不是头一日认识。”以往他们俩还同窗同寝过一段日子呢,扮官僚装生份不会太假了点吗?
“怎么,找我有事?”原本还恭谦有礼的尹汗青,态度也说变就变,当下笑脸一收,挺直了背脊懒洋洋地问。
余丹波朝他翻了个白眼,“没事我会愿意来这吗?”
“说得也是。”深有自知之明的他点点头,对余丹波朝一旁扬手,“坐。”
“我若对你拐弯抹角,也只是浪费你我的工夫,因此我就直说了。”知道谎言很快就会被他拆穿的余丹波,聪明地选择了坦诚,“我问你,你对齐王有何看法?”
尹汗青在听了后,朗眉一挑,两眼一眯。
“这不是你想问的问题吧?”想问又没诚意?
“好吧。”余丹波只好再说白一点,“告诉我,在圣上赐封领地后,齐王未来在朝中将会如何?”
“即便齐王战功再高、封地再多,只要齐王在朝中势弱无人撑腰,此等繁景亦不过数载。”一鼓作气说完后,尹汗青立即起身朝下人指示,“高福,送客。”
“慢着!”因他一席话而紧张不已的余丹波连忙抬起一掌,“把话说完!”
他状似不耐地掏着耳,再徐徐道出另一段令余丹波吓白一张脸的见解,“不出三年,太子将收回太原、洛阳及扬州三地并撤掉三名总管,在此之前,齐王若无打算好退据之地,三年后必定失势。”
余丹波赶在他又要送客之前再问:“若你是齐王的谋臣,你会建议齐王怎么做?”
尹汗青顿了顿,一手杵着下巴,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后,转身走回竖起双耳准备聆听的他面前。
“其一,齐王得在洛阳易主之后尽全力保住太守康定宴。无论是治地治军,都得有银子,有了康定宴,齐王方可保财势不坠,康定宴有了齐王,才可保老命一条,洛阳太守与漕运总督之职,也才不会被太子之人所取代。”他状似不经意地交代,“对了,去告诉齐王,他若想开凿南北运河,那可免了,现下若凿了这条河道,不过是便宜了太子罢了。”
从没对他人说过玄玉与袁天印正计划要开凿南北运河之事,也不曾透露过玄玉与康定宴关系的余丹波,两眼紧盯着这个分明本事就挺大,可偏要躲在乡下地方的同窗。
“其二呢?”将他字字句句都深记在脑海里的余丹波,不敢有片句遗漏。
“其二,九江需在三年内取代洛阳。”尹汗青朝他抬起一指,“一旦太子收回洛阳后,整座河南府民心向于齐王这是齐王最有利的一点,届时齐王必须得将洛阳以外的河南府治下所有郡县,与南土九江及九江以南一带连接成一整窜腹地,并让九江成为这两地的中心。”
深感困难的余丹波听了后不断摇首,“但河南府听令洛阳。”
“那是名份上。”尹汗青笑笑地弯下身子,在他面前问得很刻意,“齐王得河南府民心,前后花了多少的时间与精力才将人心一揽?你认为太子……也有那份心思吗?”
“其三?”
“至于其三嘛……”他啧啧有声地长叹,要说不说的模样,活像是笃定玄玉做不来似的。
暗怒在心中的余丹波冷声警告,“我没耐心,有话就直说。”
“齐王需拜宰相阎翟光为师。”
余丹波当下脱口而出,“不可能!”素节之死,全因阎翟光,要玄玉放下这个心结去投在阎翟光门下?别说玄玉了,就连他也办不到。
尹汗青无所谓地摊着两掌,“若无阎翟光,齐王在朝中将永远无法与太子抗衡。”
太子能在京中只手遮天,凭的是神农?诸王立下赫赫战功,太子却能安坐东宫无惧,凭的又是什么?再说到兵武,太子手下之兵,并不若齐王与宣王之多,可朝中二品上下的大将军,皆在太子手中,太子又有何忧?
在朝中,太子身后有着宰相禄德功这位丈人,又与宰相阎翟光交好,朝中官居三品以上者,也大多都是太子之人,在这些年下来诸王各地创功立业,凭的并不只是诸王的本事,若不是太子刻意睁只眼闭只眼,让诸王培植势力以助杨国灭南,今日诸王岂会有这等地位?就以太子打压宣王一例来看,只要太子对诸王起了杀机,诸王能从太子手下翻身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玄玉的确没有太子那般的权势,更无有力的靠山,袁天印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名王傅,虽说在灭南之后玄玉在朝中声势大涨,想攀玄玉这高枝之人多不胜数,可真正会站在玄玉身后者,又有几人?为臣者大多是墙边草,哪有好处就往哪倒,一旦玄玉有难,只怕到时留在玄玉身后者,屈指可数。
“齐王若有何本钱可拢络阎翟光,那就及早下注吧,若让宣王将阎翟光这座足以左右圣上的靠山抢走,到时……”见余丹波面色益发凝重,他开怀地抚掌而笑,“呵呵,想必到时朝中形势定会变得更加有趣。”
余丹波咬咬牙,“性格还是这么差……”
尹汗青得意地扬着嘴角,“这个性格差的人,不巧就是你的旧同窗,不巧,正是让你必须拉下脸面来求之人。”他又不是非得去帮那个齐王不可,反正闲云野鹤的日子他也过得不赖。
勉强自己沉住气的余丹波,深思了许久后,他摸了摸放在他袖中的银票,断下决心地把话吐出口。
“我该怎么做,才能代齐王请你为他效力?”一直盯着这个老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挂在口边的同窗旧友,余丹波不断在心中祈祷这回他可不要又漫天要价。
说时迟那时快,自袖中亮出一具铁算盘的尹汗青,左掌托住算盘,右手两指飞快地将算子拨个不停,过了一会,他将手中的算盘转过,递至余丹波的面前让他过目。
“白银三万两,看在你是同窗的份上。”
看着算盘上的数目,只差没瞪凸眼的余丹波,脑中有一阵昏眩。
想当年玄玉延揽他,也不过只用了一只白虎玉佩,而这家伙……却狮子大开口,一开价就是三万两花花白银?
“你可出得起这个价?”尹汗青将算盘一摇,存疑地将算盘收回怀中睨着他。
余丹波硬着头皮再问:“你有法子替齐王拉拢阎翟光?!”
“当然。”尹汗青边说边又拨起算子,“只是阎翟光这部分,得另行再加一万两。”
“你有把握能成为阎翟光眼前的红人?”价格愈开愈高,余丹波的喘息声也愈来愈粗重。
“不如让我这么说吧。”脸上写满自信的尹汗青晾着笑,“倘若齐王将三万两赠给阎翟光,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外,恐还沾不到阎翟光半点好处,可那三万两若是摆在我这,那么齐王什么都不必做,阎翟光也会主动找上齐王示好。”
“慢。”虽然他说的远景很美好,但余丹波心中还是有疑,“倘若太子或宣王能出得起更高的价呢?日后,你是否会背叛齐王?”
“你也知道我这人的优点,就是收一份钱,办一件事,在买卖未成之前,绝不接手第二单买卖。”摆出一副正经模样的尹汗青,严肃地澄清他的人格,“我是很讲道德的。”
“你可知齐王的这件买卖,你得办到何时?”深怕他拢络了阎翟光后就撒手不干,余丹波不放心地继续追问。
尹汗青反而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得办到齐王登上大宝为止不是吗?”怪了,今儿个他们从头到尾在谈的,不就是该如何让齐王打下众皇子的大计?
不再挣扎的余丹波马上敲定买卖以免他变卦,“你可以准备动身前往长安了。”
“喔?”真难得他会这么干脆。
“这价,我出。”看样子,他得再找一回康定宴以补足差额了。
尹汗青立即朝他伸出一掌。
“总有天,你会淹死在银堆里。”看着那只搁在眼前讨钱的掌心,余丹波忍不住在嘴边嘀咕。
尹汗青愉快地朝他勾勾手指,“我会死得心甘情愿。”
在南国前尧光皇弟沦为杨国质臣,南国太子玉权亦已赐死之后,找着南国皇室最后一丝血脉并拥戴新任南主的盛长渊,选择在巴陵起兵复国。
这事即使玄玉早有准备,可却也没想到盛长渊竟会那么快就起兵。自圣上赐封领地后,冠军大将军霍天行已在太子令下调回长安,赵奔亦随德龄调至丹阳,在他将乐浪派至九江城接管,而凤翔亦派出闵禄前往巴陵,看准了军防搬迁的这个时机,盛长渊随即捉住调度驻军的这个机会下手,煽动南国遗民先攻下驻军未及其它二城庞大的巴陵,在取回了巴陵之后,以新南主之名召来更多复国之士,打算整军完成后,举兵前往九江。
在获圣上颁下动兵铜鱼后,紧急调兵应战的玄玉,抛下新婚妻子动身赶赴轩辕营,可当他到了轩辕营后他才知,轩辕营主将余丹波,并未在营中。
派出了能找的人全去找,可在这紧要的节骨眼上头,玄玉就是找不到当初打下盛长渊的余丹波。
“人呢?”心急如焚的玄玉,在被派去找人的蒙汜回营来见他时忙不迭地问。
蒙汜低垂着头,“回王爷,找不到……”
“还找不到?”耐性简直快磨光的玄玉,语气低沉地问,“他究竟上哪去了?”
“这……”
“派令下去,命燕子楼即刻赶往九江。”不能再等,亦不能让乐浪无后援的玄玉不得不放弃余丹波。
“王爷不等余将军?”和留在轩辕营的士兵一样,也在等余丹波的蒙汜,意外地看着换将的他。
玄玉不客气的回瞪他一眼,“轩辕营若无余将军是否就无法出兵?”
“回王爷,不是。”
“那就快去!”玄玉马上赶他出帐。
“遵命!”
在赶跑了蒙汜之后,为战事和乐浪安危挂心不已的玄玉,才想出门去找袁天印商量此事,未料听到消息的袁天印,早就站在帐门边把方才的那一幕全都瞧进眼里。
袁天印叹息地抚着额,“王爷,你该相信乐浪的。”
起兵的盛长渊,所领之军不过是南国余孽集结而成,乐浪手下兵员皆训练有素且历经灭南之战,与之相比,乐浪的胜面比盛长渊大多了,再加上巴陵已陷,凤翔不可能不派人去找盛长渊讨回治地来,因此在乐浪对上盛长渊前,凤翔之人会先替乐浪代劳。
“就算相信,让他多点人手总是好的,更何况对手可是盛长渊。”丝毫不敢轻忽大意的玄玉,眼眉间还是悬着忧心,“九江方入我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将对父皇很难交代。”
“余丹波现下人在洛阳。”举步踱进屋内的袁天印先向他坦诚,“一时之间,他恐怕没法赶至九江。”
玄玉不满地瞪着眼,“洛阳?”
“是我要他去的。”赶在玄玉把火气降到余丹波的顶上前,身为主使者的袁天印随即招认。
“师傅要他办何事?”能够让余丹波撇下盛长渊不管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请人。”袁天印简单地应着。
玄玉愕了愕,“什么人?”是因他要赴任九江,所以袁天印去替他找治地人才吗?但说到治地这点,目前他又并不是很缺这方面的人才。
“日后替王爷在长安、在朝中走动之人。”袁天印这回就是刻意针对他的弱点才要余丹波去找人,“王爷办不到、不愿办的事,他将会替王爷办到。”
是袁天印太瞧不起他,还是他在袁天印眼中就这么无能?玄玉微眯着眼,总觉得袁天印的话着实有些刺耳。
“我有办不到的事?”他很有心要挑战。
“有。”袁天印举出他无法反驳的一例,“例如讨好阎翟光。”
提及阎翟光三字,玄玉表情当下不自觉地变得森峻,而老早就想与他谈论这个话题的袁天印,即使知道他不爱听,但为了他日后着想,亦不得不把话摊在台面上说开来。
他揉揉眉心,“王爷可知,太子手下兵寡,却何以在国中屹立不摇?”
“太子有权。”玄玉顿了一会,不情愿地别过头。
“权从何来?”打蛇随棍上的袁天印却不肯放过他。而弃前途不顾,玄玉在反复吸吐气息许久后,逼自己得正面看待这个问题。
“太子拢络臣心。”上位者只要能够操纵臣下,只要能借他人之手将大权紧握,那么即使太子什么也不做,太子也能够拥有稳固不摇的地位。
“所以说,只有民心是不够的,若在朝中无权无势,王爷也只是只纸糊的老虎。”袁天印在点头称是之余,朝他伸出一指,“因此袁某要余丹波替王爷找来一名八面玲珑,能够代王爷屈膝、亦能代王爷去做些王爷不愿做的事之人。”
此事若让玄玉亲自去做,一来得冒着玄玉怀有仇视之心而坏了大事的风险,二来,玄玉今后将远离长安,可无法在治地之时分身回来长安,因此他才要有识人之明的余丹波,去挑一个既能够代玄玉留在长安办事,又能够与凤翔找来之人匹敌者。在离开长安前,余丹波若没把这事办妥,怕的就是先玄玉一步的凤翔将会成为日后大患。
玄玉哑着声问:“非阎翟光不可吗?!”
“难道王爷有在圣上面前更有力的人选?”阎翟光在圣上面前一言,胜过朝中百官数言,就连太子亦不敢得罪阎翟光,倘若不趁早向阎翟光靠拢,难道要把他让给凤翔吗?
即使知道他说的是铁铮铮的事实,在玄玉心中累积了数年的私仇,却让玄玉不能说撇下就能立即释怀。
“王爷,该放则放。”袁天印语重心长地说着,“你的心结一日不解,你在朝中将一日无成。”就为了素节之仇,而弃阎翟光?这等私仇所要付的代价太庞大了,他可不能任玄玉在这上头固执。
他撇过脸庞,“就照师傅的意思办吧。”
袁天印朝他摇首,“只有袁某这边下工夫是不够的,王爷若无心,这事任谁也使不上力。”找来之人能力再高、口才再好,若无玄玉支持不也是无用?!
“日后,我会亲自拜访阎翟光。”玄玉只好迫自己吐出,“至于拉拢阎翟光得花多少代价,师傅不必顾忌。”
“谢王爷。”看得出他在勉强自己的袁天印,并不急着要他在短期内就能够放下对阎翟光的成见。
他只担心一人,“我该如何对乐浪解释?!”乐浪恨阎翟光入骨,若乐浪知道这事,就怕乐浪会与他翻脸并且出走。
“王爷放心,乐浪那边就交给袁某。”他相信余丹波早就想好法子要去说服乐浪了。
先有大婚封地,再有盛长渊复国和阎翟光,一夕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在身上后,玄玉不禁疲惫地叹了口气。
“在绝情之后,师傅还有无课题要交给我?”有什么难题,就一次全都说完让他做足准备,也好过像阎翟光这事那般令他措手不及。
袁天印爱笑不笑地瞧着他头疼的模样,“目前是有一个。”
“师傅请说。”
袁天印朝他眨眨眼,“对王妃多下点工夫。”
“冬卿?”不在预料内的答案,让玄玉怔愣在原地。
袁天印还是很现实的,“王妃在朝中的远亲近戚,一些是朝中清流,一些是清浊两边游走之流,若能将这两股势力结成一派为王爷所用,只要有了阎翟光的帮助,很快即可在朝中占据一方为王爷巩固地位。”
“这就是师傅代我择妃的原因?”他马上联想到这点。
“一半是。”袁天印语带玄机地再述,“另一半,是出在天命上。”
“天命?”玄玉完全想不出择妃与天命这两者有何关联。
“为师怎能让他人代王爷随意择妻呢?”袁天印开怀地笑了,“为师替你选的,当然是六宫之主。”
六宫?
玄玉总算明白他在话里拐弯暗示些什么,可又很难相信耳边所听见的,但袁天印此时笃定的笑意,却停留在他的眼中不肯散去。
“她命中注定,将是一国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