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竹别堂坐落于竹林之中,内舍廊的庭院里却满植樱树,在这樱花盛放的季节里,最美的其实是在樱花翩然飞舞的树下饮酒作诗,享受那片片粉艳,朵朵幽香飘落身上的那份诗意。
但是……
「我不能喝酒?谁说的?」
「二夫人说的。」放下最后一锅木耳荤杂烩,闵珠歉然道,而后退下。
端起自己的茶杯,看看庭院里花瓣飞舞的樱树,又低眸扫一眼摆满一碗碗、一盘盘下酒菜的餐桌,再瞄一下具大人手上的酒,朴孝宁不由得懊恼地叹了口气。
具大人失笑。「你不是好了吗?」
「我是好了呀!什么不对的症状都没有了,但是……」朴孝宁慢吞吞地啜了一口红枣茶。「芊卉说……呃,她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总之,结论就是我得再喝一阵子药。」
「别抱怨了,」具大人拿筷子夹一块干鱼吃下。「她是关心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愿意乖乖听她的话。」朴孝宁也夹了一片烤牛肉放进嘴里,放下筷子,再端起茶杯,将话导入正题。「如何,师父?」
又吃了一口竹笋,「除非尹氏死了,否则你很难将芊卉扶为正室。」具大人慢条斯理地说。
眉宇间倏地闪过一丝阴鸷,但仅是一忽而,朴孝宁便苦笑道:「我大概也能猜到是如此,可是我也不想因此而故意掀开整件事挑明来办,我不可以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
「很好,宁可她无情,你不能无义。」具大人赞许地点点头。「不过你放心,李大人早就准备好了,你也知道,岳父出事女婿也跑不掉,一旦有人把你扯出来的话,李大人就会禀告王上,说尹氏早已被你赶回娘家,而且你也是受害者,不但怀有身孕的小妾被毒毙,自己也差点被她害死了。依据李大人的臆测……」
「如何?」朴孝宁急问。
「有九成九王上会命你另娶妻室。」
「尹氏呢?」
「她呀?」夹起一筷子牛蒡泡菜,「她被你赶回娘家之后仍不知悔改,依然暗中与男人来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让李大人查得一清二楚。我想……」慢条斯理地,具大人停了一下把牛蒡泡菜塞入口中。「嗯!她八成会被贬为官婢或宫妓吧!」
朴孝宁沉默片刻。
「如果她够聪明,就该收敛一点。」
「恐怕她早已忘了收敛那两个字的意义。」具大人仰杯尽饮酒,再自行斟满,两眼不经意似的瞥向朴孝宁的茶,目光调侃。「茶好喝吗?」
他是故意的!
砰一声放落茶杯,「一点也不好喝!」朴孝宁恨恨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廷姬的茶叶退回去?」
朴孝宁无言,左臂靠在扶枕上,默默吃一口酱鱿鱼,再吃一口炖萝卜,又吃一口小鱼……
「我可不知道你这么小气。」具大人无奈地说。
朴孝宁依然不语,继续吃一口干虾,又吃一口烧猪肉,再喝一口茶……
「她向我解释过了,」具大人婉言道。「当时她不是不想救人,而是一时……呃,吓住了,所以没来得及……」
「她会被吓住?」朴孝宁冷冷地反问。
具大人窒了窒。「她……她终究是女孩子嘛!何况当时我也在那里,芊卉绝不会有危险的。」
「如果师父你不在呢?」
具大人又窒了一下,然后叹气。「事情过去就算了,你何必这么计较呢?你把茶叶退回去,又不肯见她,你知道她有多难过吗?」
朴孝宁愤怒地放下筷子。「任何事我都可以不计较,但那天若是师父你不在,我又没赶上,师父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芊卉会受到何种伤害,孩子没了不要紧,但在那种情况下,师父可以保证芊卉的生命绝不会有危险吗?」
「这……」具大人也放下了酒杯,左右为难地苦着脸。「我想那……那也不能全怪延姬……」一个是养女兼徒媳,一个是教了十年的女徒弟,他该偏袒谁?又能偏袒谁?
「为什么不能怪她?如果不是她来,如果不是她硬要见我,如果不是她来大吵大闹,芊卉会跑出清竹别堂?」
具大人真是无话可说了。「至少,孝宁,你可以体谅她一点嘛!她喜欢你那么久,成天盼望能成为你的小妾,没想到出一趟远门回来,你竟然已经有了妾室,她如何能不在意?」
「那是她一厢情愿!」
具大人摇摇头叹息,「可是……」他迟疑一下。「芊卉托我向延姬买那些茶叶,这又该怎么办?」
朴孝宁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旋即放开。「芊卉的事我管不了。」
「是吗?」嘴角忽地浮起一抹诡谲的笑,具大人慢吞吞地松开盘着的腿曲起一脚,一手搁上扶枕,一手搭在曲起的膝头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按照芊卉的意思去做啰?」
「随她吧!」
「好。」
朴孝宁还真是宠爱韩芊卉,这正好利用,不过这并非他有意撮合朴孝宁和崔延姬,而是不希望看到他们师兄妹俩不合。
毕竟,他只有这两个徒弟,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起码也该有师兄妹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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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延姬一直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出手救韩芊卉,以至于后来朴孝宁不但见也不肯见她,甚至把他最爱的茶叶都退回给她,连师父说情也没用。
她也不是故意的嘛,当时她的手脚就是不肯听使唤呀!
但他就是不肯原谅她,而且师父还告诉她,朴孝宁根本没当她是女人,这就更令人伤心了。
明明是他说不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啊!
更何况他现在那个小妾不也是跟她一样豪爽,讲话没遮没拦,为什么那个小妾可以得到他的欢心,她就不行?她们唯一的差别也只不过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
对,她们唯一的差别也只不过是她穿得像个男人,而那个小妾穿的像个女人而已。所以,今天她特意穿女人的衣裙来,希望能让他明白她也是个女人,或许他就会同意收她作小妾也未可知。
「……来嘛、来嘛!人家好歹是你师妹呀!而且那些茶叶她一毛钱也没赚,算本钱卖给我们呢!具大人说你因为那件事生她的气,那也没道理啊!人家终究是个女孩子,你不能要求人家一定要跟你一样厉害嘛……」
说好说歹的,韩芊卉终于把朴孝宁抓到外舍廊的大厅来,累得她差点当场坐到地上去……欸,不对,这里本来就是要坐到地上去的嘛!
「拜托,我快累死了,麻烦你坐下来,OK?你不坐我怎么坐嘛!」真是,如果不是具大人拜托她,她才懒得管这种事,宁愿去捉她自己的虫。「好了,你们自己去搞定吧!」
眼看韩芊卉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瘫在垫席上,两手撑在背后,双腿伸直,比村夫更粗俗,比男人更不像女人,朴孝宁却视若无睹,毫不在意,崔延姬不禁疑惑万分。
他真的喜欢这个比她更不像女人的女人?
如果是的话,她确实无法理解。
「大人,」她刻意放低嗓门,神态端庄,展现出前所未见的女人味。「今天延姬是特地来向大人致歉的,由于那天延姬一时失措,没来得及救助二夫人,深感惶恐,为表延姬诚心的懊悔,延姬愿意……」
「够了!」朴孝宁不耐烦地打断她,「那件事就算了,不过……」他朝韩芊卉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我还是不会答应收妳作小妾。」
正忙着搧风的手骤然顿住,韩芊卉惊愕地看看崔延姬,再拉回眼来瞪住朴孝宁。
「Shit!」原来是这么回事,她上当了!
朴孝宁反倒笑了,还对她挤眉弄眼。「Now you know 。」
看他好像很得意的样子,韩芊卉更是火大。‵Son of bitch!」
笑容猝失,朴孝宁双眉高高耸起。「I beg your pardon?」
这下子换韩芊卉得意的笑起来。「求我啊,求我我就教你!」她只教过他bitch的意思,至于整句骂人话就没有提过了。
眉尾挑了一下,朴孝宁没有求她,只给她含有深意的一眼,意谓:待会儿给我等着瞧!然后转回去面对崔延姬,神情又恢复一贯的冷淡,后者满面困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所以,别再拿那件事来烦我了。」
「为什么,大人?」崔延姬脱口问。「至少给延姬一个理由。」
「很简单,我已经厌烦让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待在身边了。」朴孝宁的回答很坦率,也很冷酷。
「大人您……」崔延姬唇角抽搐着,看得出来朴孝宁无情的回答使她受到多大的伤害。「您就这么讨厌延姬吗?」
「不,我不讨厌妳,但也不喜欢妳。」朴孝宁慢条斯理地说,「事实上,我今天之所以会出来见妳也不是为了妳……」说着,他徐徐转而注视着韩芊卉。
韩芊卉怔了怔,指住自己的鼻子。「Me?」
「记得么?第六天晚上妳曾经问过我的那件事……」眸色深沉,幽邃如潭,朴孝宁深深地望定她。「当时我回答妳很困难,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妳,没问题,我做得到,这就是我的回答。」
蓦地,一股热流猛然窜上鼻间,酸酸涩涩地使韩芊卉差点红了眼。
没错,他不说,只做给她看,用事实证明他是爱她的,而且会忠于她,再也不会有其它女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口激荡的狂潮,然后告诉他,「I ove you」他不说,没关系,她说。
没想到朴孝宁却回给她一脸茫然。「呃?我?妳?」
因为他的茫然,她也怔了一下--他下应该是这种反应吧?
再一想,唇瓣不觉抽了一下,蓦而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差点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难得有那么好的气氛让她主动对他告白诉情,他却听不懂!
朴孝宁赶紧抱住她,免得她压到了孩子。「妳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记……记住……」韩芊卉仍在笑。「总……总有一天你……你会知道的。」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虽然听不懂,但朴孝宁似乎有预感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
「因为我不……」
韩芊卉没有机会说完她的解释,那个陷害她的人便一头撞进来,匆匆忙忙,眉开眼笑,甚至没有按照正式礼仪经过下人的通报。
「王上旨意下来了!王上旨意下来了!」
「王上?」朴孝宁神情一懔。「什么旨意?」
「尹氏被贬为官婢,王上命你另娶妻室,孝宁,你终于可以正式娶芊卉为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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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百般不愿,但这是他们的习俗,韩芊卉不得不和朴孝宁再举行一次婚礼,而且更盛大。
然后,她成为朴孝宁的正室。
半个月后,在淅沥沥哗啦啦的雨季里,韩芊卉为朴孝宁生下了盼望许久的儿子,按照辈分,孩子的名字中必须有个「馨」字,于是,朴孝宁为长子取名为:朴馨雨。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朴孝宁有多快乐,就像河永敬所说的,朴孝宁又找回了过去的自己,朴府里几乎整天都可以听到主人的大笑声,毫不保留地将他的快乐散播到朴府里各处,让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直到夏季又到了尾声,暴风雨季节再度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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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呢?」
「不知道。」
「夫人呢?」
「没瞧见。」
「夫人呢?」
「不清楚。」
一路自前庭问到里屋,同样的问题,相似的回答,朴孝宁却无法生气。
就像她自己最有兴趣的昆虫一样,除了孩子刚出生那个月以外,韩芊卉总是到处飞来飞去,让人难以捕捉,好几次,朴孝宁都忍不住要认真的考虑朴府是不是太大了?
大步踏入里屋的书房,朴孝宁左右张望--不在,眉宇困惑地轻颦,正待回身离去,眼角不经意落在桌案上一本翻开的书,他的脚步疑惑地顿住。
那显然是写一半的书,但又不是韩芊卉翻译的那本《仪器制作》。
基于好奇心,他随手拿起来瞄了一下,眼神即转愕然,片刻后,他索性翻回第一页开始认真阅览。
她的毛笔字真的很难看,但他还是看懂了。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看完最后一个字--虽然书的内容还没有结束,心神俱颤地阖上书,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闭眼沉默许久、许久……再打开眼,徐缓地转过身去,韩芊卉神情平静地伫立在门前,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妳……是从那天开始写的,说不愿意让妳的孩子去打仗的那天?」他问,声音有点沙哑。
韩芊卉颔首。
「为什么?」
「要给你看。」韩芊卉轻轻道。
「然后?」
「我希望你能带我跟孩子离开朝鲜,离开这个不久便会开始走下坡进入动荡不安的时代,直到四百年后,朝鲜才能重新建立一个崭新的、健康的国家,在那之前,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我的孙子、我的后代留在这里受苦。」
朴孝宁倏忽绷紧了下颔,瞇眼凝视她半晌。
「妳怎么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她没有回答他,兀自说下去。「我会自己想办法离开,也许到大明朝搭洋人的商船离开,我还不确定,但我一定要带着孩子离开!」
又盯住她片刻,「妳打算到哪里去?」朴孝宁再问。
「老实说,这个我也还没决定……」韩芊卉沉吟着。「这时候的欧洲仍然纷乱,美洲也会有战争,非洲太艰苦,澳洲……唔,也许澳洲吧!那儿有足够的昆虫和动物让我研究,虽然会辛苦一点,但起码不必眼睁睁看着孩子去送死。」
「澳洲?那是哪里?」
韩芊卉耸耸肩。「说了你也不知道。」
朴孝宁眉峰紧揽,垂眸凝住手上的书。
「我又如何相信这里头写的都是真的?」
「我不勉强你,你最好相信,不相信就算了,只要我知道那是真的就够了。」
朴孝宁没有再出声,好半天过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按照约定,请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多久?」
「一年。」
「三个月。」
「……好,不过请妳老实告诉我一件事,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欧洲,洋人的国家。」这应该算实话。
「妳出生在那里,生长在那里?」朴孝宁又问。
「没错。」这也不是谎言。
「妳是……」朴孝宁迟疑一下。「洋人?」
「喂!你也差不多一点好下好?我哪里像洋人了?」韩芊卉大声抗议。「我妈咪是中国人,爹地是朝鲜人,没有一丝半毫的洋人血统,OK?」
「……洋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韩芊卉怔了一下。「咦?你没见过吗?那些商船的船员呢?」
「逃走了。」
「哦!那……」韩芊卉搔搔头。「其实洋人也是人啊!只不过眼睛的颜色和发色跟我们不一样而已。总之,我是纯种的东方人,请不要再怀疑了!」
「……东方人?」
「……」
天啊,跟他讲话真的很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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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府里的笑声很明显的减少了,奴仆们都察觉到主人似乎有什么烦恼,常常一个人待在内舍廊的书房里发呆。
韩芊卉当然也察觉到了,不过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她把要写的东西都写完,方始拿着两本呕心沥血,几乎压榨出她所有记忆细胞完成的伟大著作到内舍廊找朴孝宁。
「哪!写完了,给你。」盘腿坐在他对面,望着盯住书皮皱眉的朴孝宁,「你到底在考虑什么?」她问。
她是真的不明白,躲避灾祸是生物本能,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瞟她一眼,再看回那两本书,好半天后,朴孝宁方始回答她。
「倘若是太平盛世,我会毫不考虑的带妳走,但是……」他用力抿了一下唇。「如果妳写的这些都是真的话,我怎能一走了之?明知道妳所熟知的一切人事物在不久的未来将会面临天大的灾难,妳怎能不管?」
「为什么不能?」韩芊卉不解地反问。「这是历史注定的过程,你想管也管不了呀!」
「我可以尽我所能……」
「尽你所能如何?如果你是朝鲜王,说这种话还有点意义,但你不是,你只不过是一个武官,就算官品再大,你还是得听命于王上,甚至要身不由己地屈服于权势之下,你又能如何?」
脸颊抽搐了下,朴孝宁别开眼。「我……我必须再考虑……」
就在他别开眼的那一瞬间,韩芊卉明白了。
他不会走。
就算给他再多时间考虑,他也不会走,因为……
他是男人!
一个有责任心,有荣誉感的男人,他抛下开这一切,就算是为了她,他也抛不开,所以……
他绝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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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过去,朴孝宁没有告诉她他考虑的结果,韩芊卉也没有追问他考虑的结果,两人好像都忘了那件事。
当然,韩芊卉并没有忘,但她自有决定,瞒着朴孝宁,她不时出府去找人带她到中国,可是这并不容易,那人必须是熟悉中国的人,还必须是可靠的人,又必须是有能力保护她的人,最重要的是,那人必须是不会事先透露消息给朴孝宁的人,这种人实在……
超难找。
不过有志者事竟成,终于有那么一天,当她又在市集里盲目地寻找老实可靠的面孔时,忽地一张熟悉的脸庞不经意地闯进瞳孔内,她不觉脱口大叫。
「金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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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的年节里,韩芊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地和大家共度快乐的时光,谁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对。
但是上元节过后下久的某一天,朴孝宁因公事到禁卫营去,而且忙到傍晚才回府,他习惯性地先上里屋去看老婆和孩子,却连根头发也没瞧见,只见到一张纸条,上头仅有两个字,一个英文字,一个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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