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六次,终于传到她酣睡的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响到第八次的时候,她勉强从毯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她先是狠狠地敲一下闹钟,把青蛙克米特兴高采烈的脸敲到了地板上。这是那一年里死去的第三只青蛙。
她那长长的、不戴戒指的手指顺着胡桃木床头柜移动,终于抓到话筒,拖着它钻进了被窝。
“讨厌。”
“电话铃响了十次。”
劳拉·麦格雷戈用毯子蒙住头,对大声的指责皱了皱眉头,然后打个呵欠:“是吗?”
“十次。要是再响一次,我就要拨911了。我以为你躺在血泊中呢。”
“我在床上。”她依偎着枕头费力地回答说,“在睡觉。 晚安。”
“快八点了。”
“什么时候?”
“早晨八点。”这时候,丹尼尔·麦格雷戈已经听出是谁的声音了,知道在他认为已经是中午的时候他的哪一个孙女竟然还在床上睡大觉,“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九月早晨。你应当起来享受一番,小姑娘,别躺在床上浪费大好时光。”
“为什么?”
他生气了,“你的生命在流逝,劳拉。你的祖母很为你担心。哎呀,昨天晚上她还在说,她一刻也不得安宁,担心她的大孙女。”
安娜根本没有说过这种话。但是,他经常利用他的妻子来骗家里人干他想让他们干的事,这个花招是他的一个老习惯。麦格雷戈一家人很欣赏这种传统。
“挺好。什么都挺好。棒极了。现在睡觉棒极了,爷爷。”
“哦,快起床。你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过来看望奶奶了。她在不高兴。你以为你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就可以忘记你亲爱的老奶奶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皱了皱眉头,还朝房门瞥了一眼,想搞清楚房门是否紧紧关着。要是安娜听到他在称她为亲爱的老奶奶,她会剥他的皮的。
“过来过周末吧,”他吩咐说,“把你的表妹、堂妹都带来。”
“刚好有点时间看看书,”她嘀咕说,接着声音越来越轻,“不过,我马上就过来。”
“要快。我们不会永远活着的,你要知道。”
“会的,你们会的。”
“哈。我给你送去一件礼物。今天上午你就会收到。因此,你快起床吧,打扮一下。穿上礼服。”
“好吧,没有问题。谢谢,爷爷。再见。”
劳拉把话筒扔到地上,钻到枕头底下,又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二十分钟以后,有人摇晃着她,还骂了一声,把她粗暴地叫醒了,“该死的,劳拉,你又干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她从床上猛然坐起来,乌黑的眼睛睁得老大,呆滞无神,黑发乱作一团,“什么事?”
“话筒没有放好。”朱莉娅·麦格雷戈屁股后面握着拳头, 火冒三丈地说,“我在等一个电话呢。”
“我,啊……”劳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将手塞进乱蓬蓬的头发,好像要清一清脑子。她上午总是懵懵懂懂的,“我想,爷爷来过电话。也许。我记不清了。”
“我没有听到打电话的声音。”朱莉娅耸了耸肩,“或许我刚好在淋浴。格温已经去医院了。爷爷想干什么?”朱莉娅看见劳拉仍在发呆,就笑着坐到床沿上,“很可能还像往常一样,说什么‘你的奶奶为你很担心’。”
“我好像记起什么来了。”劳拉微微一笑,躺回枕头上,“要是你从淋浴间里早—点出来,你还接得上这个电话。那样的话,奶奶就该为你担心了。”
“她上个星期已经为我担过心了。”朱莉娅看了看古色古香的白铁矿石表,“我得赶快去看看布鲁克林的那处房产。”
“又一处房产?你上个月不是刚买了一栋房子吗?”
“那是在两个月以前,差不多快交货了。”朱莉娅把又长又密又卷的火红色头发甩到后面,“该搞一项新的工程了。”
“只要搞得成,搞什么都可以。我的宏伟计划是睡到中午,然后花下午的其余时间来研究一个案件。”劳拉转过肩膀,“这可是个有利可图的机会呀。”
“后面的几个小时你可以独占这块地方。格温要在医院里上双班,我可能五点钟以前回不来。”
“今天晚上不是轮到我做饭。”
“我带点东西来吧。”
“比萨饼。”劳拉马上说,“双份奶酪加黑橄榄。”
“你总是老早就想到吃晚饭。”朱莉娅站起身来,把穿在褶裙外面的苔藓绿上装抚下去,“晚上见。”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别再乱扔话筒。”
劳拉打量着天花板,注视着阳光,想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她可以再睡一个小时。随心所欲地睡觉对她来说从来不成问题;在法学院念书的时候,这项技能对她一直挺有帮助。
但是,一想到比萨饼,她的胃口倒被吊起来了。劳拉面临的最大难题是,要在睡觉和吃饭之间做出选择。吃饭终于取得胜利。劳拉掀开被子,套上一件素静的运动T恤衫和一条铁蓝色的绸短裤。
大学时代,她始终跟她的两个妹妹住在一起;如今,她们在波士顿巴克湾的这栋房子里已经住了两年。她压根儿想不到要披上一件睡袍。这栋漂亮的都市小房子是朱莉娅最近装修过的几处房子之一,也是她们最新的家。它在装饰方面兼收并蓄了她们三个人的不同口味,格温对古董之喜爱,朱莉娅对现代艺术之赏识,劳拉自己对俗文化之钟情。
她没精打采地走下楼梯,手指摸着漆得光溜溜的栎木栏杆;她从大门的蚀刻玻璃窗里瞥了一眼,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上午,然后摇摇摆摆地顺着走廊朝厨房走去。
虽然这三个姐妹个个都有个聪明脑袋,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勤奋工作,但在那间屋子里却没有哪个有特别的权力。 不过,她们还是把它布置得十分舒适。厨房漆着柔和的黄色,使深蓝色的长桌和正面镶着玻璃的碗柜更加显眼。
她们三个人生活如此融洽,劳拉总是对此感激不尽。格温和朱莉娅不但是她的妹妹,而且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加上麦格雷戈家族的其他人,正如劳拉认为的那样,丹尼尔和安娜的直系亲属是一个亲密的家庭,虽然大家的性格各不相同。
她朝墙上天蓝色的猫状钟看了一眼,只见它的眼睛像宝石那样明亮,它的尾巴在很有节奏地摆动。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西印度群岛享受他们的假期。毫无疑问,他们是在享受啊。她心里转念,凯恩和戴安娜是不可分割的—对。他们是夫妻、父母、法律界的合伙人。他们结婚已经二十五年,抚养了两个孩子,建立了波士顿最有声望的律师事务所,但这并没有使他们的爱情失去光彩。
她无法想象那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做到。她觉得,要是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要容易得多。眼下对她来说,那就是法律。没错儿,她心里想,并朝冰箱咧嘴一笑,目前,那就是早餐。
她抓起放在长桌上的录放机,戴上了耳塞。她决定要在吃早饭的时候听一会儿音乐,便插进了带子。
罗伊斯·卡梅伦把他的吉普车停在一辆漂亮的火红色思比飞牌豪华折篷小跑车后面。那种车子,那种颜色,他心里想,简直就是在尖叫着“长官,再开一张超速驾驶的传票”!想到这一点,他摇了摇头,然后转过目光去端详那栋房子。
这房子真是有意思。这在巴克湾这个时髦地区并不奇怪,它显示出主人的家世。波士顿除了有名的红袜子棒球队和保罗·里维尔①,还有麦格雷戈家族。 // ① 保罗·里维尔(1735--1818),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爱国者,以连夜骑马驰报英军即将入侵的消息而闻名。 ——泽注
不过,他在审视这栋房子的时候,没有想到财富,也没有想到阶级。他那双冷静的蓝眼睛审视着一扇一扇的门窗。有很多玻璃,他想。凉爽秋日的微风吹拂着他浓密的深褐色头发。许多玻璃意味着有许多入口。他沿着两边盛开着秋口鲜花的石板路走去,然后穿过整齐的坡形草坪,以为从大门进去会是一个小小的天井。
他推了推门,发现门锁着。他心里想,只要狠狠踢上一脚,使劲推它一下,他便可以闯到里面。他的眼睛仍然从容冷静,棱角分明的脸上嘴巴紧闭。他差不多快要娶到手的那个女人曾经把长着这张脸的他称作罪犯。他没有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关系很僵,他根本不想知道。
这张脸可以变得很冷漠。现在,当他盘算着闯进这栋可爱的老房子的时候,他就是那副模样。毫无疑问,这栋房子里装满了某个阶级的富贵女人喜欢的那种古董和珠宝。他那双浅蓝色眼睛可以出人意料地变得热情深沉;他闭成一条线的嘴巴可以弯曲成迷人的笑容,也可以凝结成坚硬的冰块。他坚实的下巴上有一条小小的伤疤,这是突然撞在一只紧握的拳头上的小钻石戒指上造成的后果。他身高刚好不到六英尺,身体活像个拳击手或者斗殴者。
两者他都当过。
此刻,凉爽的风把他长及领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觉得只要稍稍花点力气,不到三十秒钟便能闯进去。
即使他没有大门上的钥匙。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门前,一面快速而又响亮地按了一阵门铃,—面透过门上漂亮的玻璃窗向里张望。看上去真漂亮,他心里想,冰花玻璃上还蚀刻着花纹,而且差不多跟锡纸那样毫不透明。
他又按了一次门铃,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它插进锁里,自己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股女人味道。那是他走进门厅,踏上打亮的地板后产生的第一个想法。空气里迷漫着桔子、油、鲜花的味道和一阵阵诱惑人的香水气味。右边是线条流畅优美的楼梯,左边是敞开的通I句正厅的人口。
整洁得像一座女修道院,同时却散发着那种魅人的性感的气味,他想。女人,在罗伊斯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屋里跟他想象中的十分相似。漂亮的古典式家具,柔和的色调,昂贵的吸尘器。他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注意到小小的圆桌上有一副闪闪发亮的耳环,一些昂贵的小玩意儿,它们就随便放在那里。
他从牛仔裤的后面口袋里拿出一台微型录音机,一面慢步走过去,一面开始做记录。
樱桃木壁炉台的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色彩鲜艳的油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那么安静的房间里挂着那么艳丽、那么巨大的油画,本会不大和谐。然而,他发现,它很有吸引力,是对激情和生命的颂扬。
他注意到角上的签名——丹·坎·麦格雷戈——推断这幅画为麦格雷戈家族许多兄弟姐妹中哪位所作。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唱歌。
不,说实话,他认为这称不上是歌声。他一面回到走廊里,一面把录音机关掉并塞进口袋里。在他看来,把这种糟蹋惠特尼·休斯顿的爱情赞歌的嗓门称之为尖叫、嚎叫,抑或是猫叫春就已经是客气的了。
不过,这毕竟意味着屋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他沿着走廊朝声音的方向走去。当他踏进一间阳光充足的厨房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完全是男性才有的赞赏的笑容。
她个儿很高,他心里想,而主要是腿长。他估计,那两条光滑漂亮的长腿可以弥补她所缺乏的唱歌才能,而且还绰绰有余。他看她弯着腰,脑袋伸在冰箱里,屁股撅起,扭呀,转呀,一副如此美妙的样子,任何男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不会抱怨她唱歌走了调。
她漆黑的直发如黑夜般黑、似雨丝般直,一直披到那恳求男人去搂抱的细腰间。
她穿着他一向乐于观赏的那种最性感的内衣。如果她的芳容配得上她的身段的话,那确实会使他的上午变得阳光灿烂了。
“对不起。”他本来以为——甚至希望——她会吓一大跳,或者大声尖叫,但是他见她继续钻在冰箱里取东西,继续唱着歌,便扬起眉毛说,“好吧,不是我不欣赏这种表演,而是你也许想要休息一下。”
她把屁股飞快而又热情地扭动一下,引得他从牙齿缝里发出嘘声。然后,她伸手拿过一张可能已经冻得坚硬的食品单子,一手拿着一只鸡腿,一手拿着一罐软饮料,转过身来。
她没有吓一大跳,但确实尖叫了一声。罗伊斯抬起一只手,伸出手掌,开始为自己解释。劳拉耳塞里的音乐仍在响个不停,她只是看到一个陌生男人,被风吹乱的头发,牛仔裤已经褪色,一脸的邪恶,十个魔鬼加起来也比不上他。
她飞快举起苏打水,朝他的脸砸过去。当苏打水距他眉间还有一英寸远的时候,他单手把它接住了。但是,她已经走到长桌跟前。当她重新扑过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把切菜刀,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会毫不犹豫地用刀剖开他的肚子。
“放松点。”他举起双手,继续以温和的口气说。
“别动,甚至不准呼吸。”她大声说,同时一步步地顺着长桌朝电话走去,“只要你向前或向后走——步,我就掏出你的心。”
他估计,只要花大约二十秒钟就可以解除她的武器,但是事后他们当中有个人——很可能是他自己——便要缝上几针。“我不会动。你看,我敲门的时候你没有回答。我来这儿只是想……”就在这时,他朝她的脸瞥了一眼,看到了耳塞,“哎呀,问题出在这儿。”他伸出一个指头,慢慢地叩了叩自己的耳朵,然后把手移过头顶叩了叩另一个耳朵,以夸张的方法向她表示,“取下你的耳塞。”
她在火冒三丈之余刚刚意识到自己还在听音乐,便把耳塞拉了下来,“我说过你别动。我这就叫警察。”
罗伊斯想要露出从容的微笑,“不过,你会显得非常愚蠢,因为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我是卡梅伦安全设备公司的,我敲门的时候你没有回答。我估计是惠特尼唱得太响。”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想要掏出我的身份证。”
“只许用两个指头,”她下令说,“动作要慢。”
那是他的本意。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愤怒和狂暴。一个能够独自面对陌生人、手里拿着菜刀毫不发抖的女人,不是一个好惹的女人。他说:“我约好九点钟来这栋房子,讨论设备问题。”
她把目光飞速移到他手里拿着的身份证上,“跟谁约的?”
“劳拉·麦格雷戈。” 她用那只空着的手握住了电话,“我就是劳拉·麦格雷戈,伙计,我可没有跟你约定时间。”
“是麦格雷戈先生安排的。”
她犹豫片刻,“是哪位麦格雷戈先生?”
罗伊斯又露出微笑,“那位麦格雷戈先生。丹尼尔·麦格雷戈。他要我在九点会见他的孙女劳拉,设计·并安装最棒的安全设备,以便保护他的姑娘们。”他迷人地微微一笑,“你们的奶奶很担心。”
劳拉放下电话,但是没有放下刀子。这正是她的祖父会干出的那种事情,正是他会说的那种话。她问:“他什么时候雇你的?”
“上个星期。我还不得不去了趟他在海尼斯港的那个城堡,好让他当面检查我的可信程度。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成交以后,他喝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抽了一根雪茄。”
“真的?”她扬起眉毛,“我的奶奶对此说了些什么?”
“关于那笔交易?”
“关于雪茄。”
“我们成交的时候她不在场。不过,他从一本掏空的《战争与和平》里拿出雪茄之前,先锁上了办公室门,因此我不得不得出结论,她不赞成他抽雪茄。”
劳拉长长地舒了口气,把菜刀放回刀板上,“好吧,卡梅伦先生,你过关了。”
“他说,你会等着我的。但我认为你没在等我,,” “没错儿,我不在等你。今天上午他来过电话,说什么要送我一件礼物。我想是这样。”她耸了耸肩,头发随之飘动。她拿起刚放下的那条鸡腿,扔在垃圾箱里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给了我一把钥匙。”罗伊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它放在劳拉伸出的手里,“我确实按过门铃。按了好几次呢。”
“嗯一嗯。”
罗伊斯看了一眼地上的饮料罐,“你的臂力真不错,麦格雷戈女士。”他又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那种颧骨坚硬得能割动玻璃,那双嘴唇生就适合狂野的性,那对眼睛是罪恶的黑巧克力色,“真是一张不可思议的脸。”
她觉得,她不喜欢他那样看着她的脸,品味她的脸。他的目光傲慢、粗鲁、令人心慌意乱。“你的反应很快,卡梅伦先生。要不然你此刻会躺在我的厨房地板上,得了脑震荡呢。”
“也许是值得的。”他咧嘴一笑说。他笑是为了缓和气氛,但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他把饮料罐递还给她。
“我去穿上衣服,然后我们可以谈谈关于安全设备的问题。”
“你不必为了我去换衣服。”
她歪起脑袋,朝他看了一眼。于是,他改变了公然欣赏的表情,摆出了“别勾引我”的姿态。她说:“不,我得去换。原因在于,要是你再那样盯着我看十秒钟,你会得脑震荡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从他身边飘然而过。当她走过的时候,罗伊斯转过身来,又以欣赏的目光望着她那两条其长无比、非常迷人的腿走路的姿态。他又从牙齿缝里吹起口哨。他长叹一声,认为她是个令人倾倒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