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将落,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暑气,让人提不起劲。
长孙婕骑在马上,沿着军营外的翔水河缓缓前行,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更是拧成一团。
从军营里跑出来后,她并不想立刻回家。
对她来说,独自出来玩耍并不新鲜,从小就乱跑惯了,长大后趁着练武之便溜出来的次数更多,但像今天这般愁眉苦脸不知要往哪去,却还是头一遭。
真不知走了什么运,她竟被那个王爷看上……呃,不,是给耗上!要不然,她肯定永远都不会引起其他人注意,更不可能成为贡郡的焦点。
想不到出名这么容易。
可问题是,她根本不想因为这样而出名啊!
爹娘的盘问、姐姐责难的异样目光,随便哪一样都够她受的,更何况还有满城的风言风语等着她。
天啊,她是招谁惹谁!长孙婕垂着脑袋,正在那儿闲晃,忽地,一阵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激昂的叫嚷,从远处传来。
她勒住缰绳,侧着脑袋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山岗上,一群北胡士兵正策马围击一名手执长剑、骑着白马的青衣男子。
此时距离街远,她看不清那名疾驰而来青衣男子的脸,只觉得他即使处在劣势中,也丝毫不减自信昂扬的气度。而当她看见那群北胡士兵的首领竟是马叔叔时,不禁大吃一惊。
“马叔叔,怎么了?”愕然之下,她扯开嗓子大声叫唤。
小婕?听见前方传来长孙婕的嗓音,正领着土兵紧迫不舍的马遥脸色一变。
“小婕,我们在逮奸细,快闪开!”他使劲向外挥了挥手。
逮奸细?
错愕一愣后,长孙婕立刻高兴起来。有道是养兵干日,用在一时,今天既然被她撞上了,她就帮马叔叔抓奸细,顺便看看她这五年来练武的成果如何。
满脸兴奋的她飞快地一提缰绳,把马横在路间,然后从背后取下弓箭,搭弓上弦,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青衣男子射去。
可是……见鬼了,她明明已经瞄准了,弓也拉开,手却不由自主抖了起来。这也难怪,她向来只射箭耙子,如今想射真人还真要有点勇气。
“小婕,快闪开!”马遥大感苗头不对,在后面边追边叫,也顾不得要活捉那名男子了,旋即命令手下士兵。“放箭,快给我放箭!”
嗖嗖嗖一阵乱响,数十枝羽箭夹着风声向那青衣男子疾飞而去,那青衣男子并不回头,手中宝剑向后翻转,挽起一片剑花,叮叮当当一阵响,所有箭枝全数落到地上,而他却毫发无伤。
见此情形,众人都倒抽一口气,尤其是马遥,忍不住又大叫起来。“小婕,听见没有,快闪开!”
长孙婕这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手里还搭着箭,额头上却不禁冒出滴滴冷汗。
想射,不敢,想退,又心有不甘。
就在她进退维谷之际,那名青衣男子已然逼近,就听他一声清啸,身子破空而起,长孙婕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身子一紧,已落入那名青衣男子怀中。
“啊……”她惊叫一声,手中弓箭落地,旋即一僵,被点住穴道。
“别动!”稳稳落在她身后的青衣男子轻喝,随后将宝剑一横,架在长孙婕的脖子上,一副要置她于死地的模样。
“都给我退下,否则别怪刀剑无眼!”
长孙婕呼吸窒住,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马遥和随后赶到的士兵部大惊失色,进退两难的站在原地,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那人眉一挑,手中宝剑推进,长孙婕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红痕。
“好,好,我们退,你可千万别伤了你手上的姑娘。”忍住想冲上前救人的冲动,马遥好声好气地答应,挥手向后连摆。“退下,你们全给我退下。”
“你也给我退下。”青衣男子冷哼一声。
微微犹豫一下,马遥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和他讨价还价。“要我退下也可以,那……请问您能不能先放了这位姑娘?”
青衣男子冷笑,眼中没有任何温度。
“一到安全的地方,我自会放了她,想要她平安无事可以,你最好听我的。”
说着,他将宝剑轻轻一推,长孙婕的脖子眼看着就要渗出血珠。
“好,好,我退,我马上退。”马遥见状连忙带着手下土兵,磨磨蹭蹭退下。
“快点!”
青衣男子冷喝一声,见北胡士兵部退远了,这才收起宝剑,冲着长孙婕微微颔首。“姑娘,暂时委屈你了,只要你乖乖合作,我保证你性命无虞。”
说完,也不待一脸惨白的长孙婕有什么反应,双腿一夹马肚,马儿便飞也似的向前奔去。
“王爷,大事不好了,那个奸细逃掉了——”哭丧的嗓音断续传来,让悠哉悠哉坐在大帐里等着好消息的夏明俦转过头来。
根据探子回报,今天会有个汉人军队里的重要人物前来盗取情报,于是他在军营里设下天罗地网等那人上钩,没想到那人狡猾,远远发现情况不对后掉头就跑。
“你们这么多人去追,都让他给跑了?”夏明俦皱了皱眉,心中颇为不悦。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难道他手下养了一群饭桶下成?
跪在底下的士兵一见情况不妙,连忙大声回禀。
“回王爷,属下们追得正起劲,没想到长孙姑娘突然出现在前头,长孙姑娘见我们捉人,也想帮忙,结果反被那人劫去做人质,属下们投鼠忌器,所以……最后让他给逃了。”
什么?夏明俦眸光一凝,以为自己听错了。早先发现婕儿不见时,他也没多在意,因为尚有要事要处理,谁知……
“你再说一遍,他劫持了谁?”
偷觑了眼主子那张吓人的脸,那名士兵有些害怕了。
“是、是……是长孙婕姑娘。”
他赶紧把人跑掉的责任往长孙婕头上一推,要不然,难保王爷不将他们军法处置。
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寒意,夏明俦定定地望着他。
“我叫你们去捉奸细,你们倒好,不但告诉我奸细跑了,还告诉我长孙姑娘被劫,马遥呢,让他自个儿来见我!”
“回、回王爷的话,马参军怕长孙姑娘有什么闪失,带着人悄悄跟在后头,想保护长孙姑娘。”那士兵结结巴巴地说。
保护?是怕回来不好交差吧。夏明俦衣袖一甩,不再理会他,大步跨出营帐。
自出生起,他就不知失败是何滋味,如今怎容得这种事发生。更何况,一想起长孙婕那张惹人怜爱的小脸,他的心就不由自主揪到半空。
他,英明神武的十二王爷,要是连自己在乎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在乎她?
至少现在是。
刚开始接近她只是为了好玩没错,但现在的他,心情却有明显的不同。尤其在听到婕儿被掳的那一刹那,他竟有—种难言的恐慌。
他从来就不是个情绪外放的人,可婕儿却令他牵肠挂肚不已!
帐外,万丈霞光渲染了整片天际,夏明俦的唇角微微上扬。
许久未曾遇上对手,这一次他倒要亲自去看看,那名汉人奸细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夏明俦快马加鞭,一路追到靖宁关关口,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却仍不见长孙婕的影子,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胸中升起。
强劲的夜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树林沙沙作响,抬眼望去,天地间漆黑一片,彷如浓墨泼洒下采。
他深深吸了口气。
已经多久没来靖宁关了?到如今,只怕快有两年了吧。
由于这条路是西域各国与汉人生意来往的主要通道,历来盗贼猖獗,过往客商常常遭袭,令人头疼不已。
所以,五年前王兄派他来贡郡,扫平长期盘踞在此的土匪流寇后,贡郡在短短几年内便迅速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哪怕是两年前和汉人起纷争的时候,贡郡的繁华也丝毫无损。
地盘要抢,银子也要赚,发战争财的大有人在,不是吗?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即使是夏季,北地气候日夜变化急遽,令人有种秋意飒凉的错觉。
就在此时,一阵声响,只见马遥带着几名手下,如丧考妣似的从树林里窜了出来,一副天塌地陷的凄惨模样。
“王爷,小婕被人掳进关了。”他哭丧着脸。
心中的预感被证实,夏明俦不由自主勒紧马缰。“那你们还杵在这里干嘛,怎么不追进去?”
“王爷,我们全穿着北胡的军服,追进去怕惹出麻烦啊。”过了靖宁关就是汉人的地盘,马遥抓着脑袋,沙哑的声音有如哭诉。
瞥了眼前方庞然矗立,仿佛能将人一口吞噬的关隘,夏明俦的身子微微绷紧,像头作势欲击的猎豹,而他的目光却有如清冷的泉水,在暗夜中沉凝内敛。
“你们先回去,我去去就回。”他说着,翻身下马就走向关隘。
在场的将士见状,全都愣住了。
“王爷,您身系国家安危,不能轻易涉险啊!”有人叫了起来。
他一扬手。“有人从我眼底下劫走长孙姑娘,我就能从那人手中把长孙姑娘给夺回来。”
“王爷,属下陪您一起去。”马遥连忙跟上去。
“属下也陪王爷一起去!”在场的将士一拥而上。
“不许!”他停步回身,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穿着军服进入汉境,难道真想惹出什么乱于?”
“可是,王爷,军队里不能一日无帅啊!”马遥看情势不妙,焦急地喊道。
“我不在的时候,让洪将军代理军务。”
“王爷……”
“嗯?”夏明俦眉心一紧。
马遥和一干将士们不由得后退一步。
跟随王爷多年,他们知道王爷向来随和,谈笑间潇洒如风,但他们深知,王爷在温文尔雅的背后,其实藏着一股不易显露的霸气。
一旦他脸上出现这种严肃的表情,不论是谁,都绝无可能让他改变心意,就算是王上也不能!
眼睁睁看着夏明俦的身影消失在前方黑暗中,马遥和僵在当场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一脸欲哭无泪。
老天,王爷竟三思孤行,只身涉险!
众人的脖子上忽然感到凉飕飕的,因为他们知道,大难快临头了!
星月被浓重的云层掩去光华,天地间黑暗一片。借着风吹草
动的掩护,夏明俦迅速翻过关墙,落在关内。看了眼前方苍茫的大地,他提了口气,身子像猎豹般疾速奔出。
自五岁起他就拜师学艺,长大后又带兵平乱,让他的胆子向来就大,从没害怕过什么,可这回……一想起婕儿那清丽的脸蛋和窈窕婀娜的身段,他的心头就掠过一阵紧张。
婕儿或许算不上漂亮,但她自有一股奇特的魅力,尤其是那双如潭水般明澈的眼眸,和使起小性子时的俏丽模样,都令他着迷不已。
也许是自从那次看她射箭后,就被她深深迷住,要不然他为什么会送她弓?只不过那时的他,还未察觉到心中的情愫罢了。
不过,能让他夏明俦动心着迷的女人,那别人……眸中倏地闪过一丝冷意,夏明俦不由自主握紧双拳。
万一婕儿有什么差池,他一定会让那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后悔莫及!
风吹云卷,前方一簇跳动的篝火,在黑漆的夜色中显得诡谲突兀。
是谁在野外露宿?
夏明俦微眯起眼,脚底的步伐随之加快,沿着高低起伏的山路转过几个土丘,一堆燃在小溪旁的篝火赫然跃入眼帘。
然而,当他看见那个盘腿坐在簿火旁的娇小身影时,他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眉毛挑得老高。
婕儿?婕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火光照着她的侧脸,衬得她细洁的面颊更显娇柔。只见她手中拿着朵小花,一边扯着花瓣,一边喃喃念着:“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夏明俦不禁屏住呼吸,在暗处仔细观察片刻,发现篝火旁的确只有长孙婕一人后,这才放轻脚步悄悄站到她身后。
“讨厌,怎么又是回去?不算,再来过。”手上的花儿被扯光了花瓣,长孙婕娇瞠一声,拿起放在脚边的另一朵小花,又低着头数了起来。“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望着四周散落一地的花瓣,夏明俦不解地皱眉,探究的目光将她牢牢锁定。
“婕儿,你这是在干什么?”静了片刻,满腹疑问的他忍不住发声。
“啊!”长孙婕惊叫一声,蓦地转过身子,晶亮的眼对上他炯炯的瞳眸,整个人蹦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圆了眼睛,惊奇地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他跨前一步,低沉的嗓音不容置疑,硕长的身影笼罩住娇小的她。
在他迫人的气势下,长孙婕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往后挪了挪。“我在想……要不要回北胡去。”
“什么?”夏明俦一愣,仿佛听不懂她的话,一脸怪异地瞅着她。“为什么你不回去?难道……”他突然倾身抓住她的手腕,眸中射出骇人的光芒。“那家伙把你怎么样了?”
长孙婕吓了一跳,连忙否认。“才没呢,你胡说些什么!人家才没像你这么卑鄙!”
话才出口,她蓦地望见他眼底的不悦,赶紧缩手,虚张声势地嚷起来。“你放手啦,你弄疼我了!”
夏明俦眸色一深,隐忍住怒气,缓缓道:“那你为什么不想回北胡?”
“我……”长孙婕悄悄偷觑他一下。
“别想和我耍花样。”捏住她的手腕随之一紧。
“好嘛,好嘛,我说就是了。”又瞟了他一眼,长孙婕低下头,脚在地上来回画着圈圈。
“我从小就发过誓,一定要到中原的安平府去一趟,你也知道,我爹娘是不可能让我去的,我觉得今天既然到了汉人的地盘上……呃……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正在想是不是要去一趟安平府……再顺便到处玩一下。”
“你想去安平府?”夏明俦眯起眼睛,有些不明白的看着她。早就知道中原辽阔,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但婕儿怎么独独想去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安平府?
长孙婕犹豫了一下,想起脖子上的白玉坠子,小声说:“有人、有人托我带样东西到那儿。”
“托你带东西到那儿?谁会托你带东西到那?”夏明俦狐疑地瞅着长孙婕。
“是、是……”想起那个叫裘怒江的强盗叔叔,长孙婕张了张嘴,突然不想说了,因为她自己到现在也还是一头雾水,说不清个所以然。“反正我答应过人家,还跟人家发过誓。”
夏明俦不吭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阵,柔声道:“婕儿,你以为在中原行走有那么容易吗?”
听他提起这件事,长孙婕自信满满地抬起头笑了。“我不是会武功吗,自保应该没问题。”
“就你那点花拳绣腿?”夏明俦有趣地挑起眉毛。“也不知道是谁,今天刚做了人质,还大言不惭。”
什么叫花拳绣腿!长孙婕的小脸立刻黑了半边,从鼻子里哼了个不屑的声音给他听。
“我又不到处找人打架,有颗聪明的脑袋也就够了。”
“聪明的脑袋?”夏明俦忍俊不已。“婕儿,你有长那玩意吗?”
长孙婕顿时气结,就听夏明俦又是一声轻笑。“别的不说,出门在外到处都要花银子的,你有吗?”
银子?正忙着生气的她忽然眉眼大亮。
“有,我有!”
长孙婕忙不迭答应着,用力挣开夏明俦的手掌,神气活现的从怀里掏出几锭白花花银子在他眼前晃。
“这是我今天赚的。”她得意地扬起小脑袋瓜。“就是今天掳我来的那个汉人将军,他说今天委屈我了,这些银子送给我压惊……”
“他还说,天黑了,女孩子—个人在路上不安全。”所以带她来到边境上的一个小镇,并给她找了家客栈,不过当时她一心只想早点回家,便连夜跑了出来。
可跑着跑着,她突然想起五年前那次遇劫事件,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不禁又犹豫起来。虽然她很担心爹娘着急,但如果想到中原溜达一圈,现在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想来想去,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她,干脆生了堆火,在这儿数起花瓣。
盯着长孙婕眉飞色舞的模样看了片刻,夏明俦忽然—伸手,抓起那几锭银子,扔进了火里。
“啊!你干麻?”毫无防备的长孙婕一愣,尖叫着就要去抢银子,却被他一把拉住。
“婕儿。”嘴角扬起一抹邪肆的笑,夏明俦望着眼前的小人儿,心中迅速做出决定。“你要去安平府,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长孙婕有些听不懂,她去安平府是有事要办,他一起去干嘛?
“路上这么不安全,你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怎么能独自上路,干脆我委屈点,当你的护花使者好了。”
他当护花使者?长孙婕的头顶突然飘过几片乌云。
她怎么觉得,他比较像是——采花大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