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兵不时侵犯宋领土,尽管宋已偏安临安,还是深受其扰。霁宇在前些天接获军令 ,要北上驱剿金兵;他向来和她们无话不谈;苏家姊妹听完他的报告后,还是沉默著不 说话。
“那……什么时候启程?”苏晴先开腔。
“后天,这次战事吃紧,我们得赶快去支援。”
“晴儿。”
苏云不带任何表情地转身向著苏晴,她便明了了,迳自走到药柜那儿,一边找,一 边说:“明天你过来拿些金创膏,今天晚上我就可以配好,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不用了,我想早点赶去帮那些弟兄,所以,快些……明晚就走。”
“你若没时间过来,我送过去给你。”苏云一派平静的气息中,隐隐有著不容改变 的坚定。“我送去给你。”
她又让他犹豫不定,魅惑了他。霁宇努力将异想天开的念头抛到脑后,淡淡地说会 亲自过来一趟。
“喂,苏晴!”
不客气的叫喊,随著大门被粗鲁地打开而传进屋里,不用想,是懿王府的小王爷。
“你就学不会敲门吗?”
“有没有敲,我还不都要进来!”病情恢复迅速让他的霸道变得理所当然、天经地 义:“跟我走吧,娘有事找你。”
“找我做什么?”
“你来就是了。苏云,请你也一块儿来吧。”
什么嘛!对苏云讲话就这么客气。
霁宇要整理行李,没一道去懿王府,前来迎接的粼粼大失所望,等到她知道霁宇要 上战场时,吓得花容失色。
“那不是要跟敌人打打杀杀的吗?万一宇哥哥……”
“傻子,国难当前,人人都怕死怎么成?”
他们待在懿王府美轮美奂的庭园,天竫将一颗颗冰糖莲子往嘴里送,教苏晴听得有 几分不屑。
“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为国效命哪?”
“我想去,所以从大漠回来了。”他声调变软、变柔,像春风绕著她转,“可认识 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这精致的凉亭倏地被尴尬的沉寂占据了,苏云在看她,粼粼也在看她,而天竫,正 怡然自得地撑著下巴笑。苏晴气他的不对时、不得宜,更恨自己红热的双颊不争气。
这时,粼粼过分夸张地大叫,表示她忽然想起某件事:“哎呀!云姐姐,后天我想 去骑马,你陪我去挑衣服好吗?我总拿不定主意。”
“好呀。”
苏云体贴地对妹妹笑笑,起身跟著粼粼走了,不顾苏晴求救的暗示。
“你娘跟那位贵客到底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只能转移话题了,苏晴面向前方的池塘。
“是丞相呢!本来不该先让你知道,可其实是丞相要找你,顺道到我们这儿来拜访 。”
“他找我做什么?”
“八成是想请你医病吧,派去的人又被你一一挡掉,只好亲自出马喽!”
咦?有这回事吗?她回绝掉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记不住哪位名门贵族曾经来过。
“丞相知道我娘认识你,希望由娘当说客,请你帮忙。”
还算客气的嘛!官位这么高,架子倒难能可贵地放低,是值得一见。
“对了,你……十九天后有没有空?”
“啊?”她一头雾水地回身,十九天?“哪有人这么问的!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算算日子嘛!”他虽迟疑,却很坚持:“是初十。你忙吗?”
“还没想那么远,所以没预定要做什么。”
“那就是有空了。那天你再来王府一趟好吗?我派人去接你。”
“为什么?”
“我爹平时都在宫中辅佐朝政,那天他会回王府,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下一刻,她像在看怪物般地瞪大眼睛,随即抗议:“为什么我要见他?”
“我说过有天要娶你过门的,没先让爹娘见过怎么成?”
“谁说要嫁你呀?不去!”她倔傲地抱起双臂,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去。”
“喂!你……”急了,天竫忙离开座位,想了想,勉强退让一步。“好吧,不见我 爹,那好歹……你要来王府见我。”
苏晴慧黠的视线自池塘中的莲花圆溜溜转移到他身上,睡莲安逸随波逐流,他却是 窘迫的。
“为什么?我又没事找你,你若有事,就来竹屋找我。”
“我──啰嗦!要你来你就来啦!”他恼地对她吼。
“我偏不!”恐吓显然没奏效。“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也不踏进懿王府半步。 ”
“你──臭丫头!你怎么这么麻烦啊?那天是本小王的生辰,不能邀你来啊?”
生辰?苏晴微微怔了一下,忍了半晌,终于噗哧笑出声来。
“你要人家去参加你的生辰宴就说一声呀,干嘛扭扭捏捏的。”
“你才难伺候呢,干干脆脆答应不就得了,还要我开口请你。”
“你的鼻子还真的跟天一样高,自尊心那么强不累吗?”
“别的女孩儿都是温柔乖顺的,怎么你偏是个怪胎?”
正闹著,小厮过来传话,请天竫和他的朋友到大厅一趟。苏晴刚走下台阶就被捉住 手。
“那么……你到底会不会来?”天竫的视线盯凝得跟他的手劲一样紧。“这回你可 要好好告诉我,你答不答应这个约。”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人,也是因为那双真挚多情的眼眸吧?如果…… “答应。不用派人来接我,我会自己来。”
他放心了,笑了,酒窝旋得更深更大;她想起自己还没动手测量过,就只是想起而 已。
天竫带著苏家姊妹步入大厅。不减当年风华的王妃正与一位高尚风雅的中年男子在 交谈,见到孩子们来了才打住。王妃先对他们亲切地招招手:“坐,别客气,这位是李 丞相,他说今天的身份是客人,你们也就不要太拘束了。”
苏云和苏晴随著那声“李丞相”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角度,正巧能将丞相面貌看 得一清二楚。年过四旬,岁月在他端正的五官加深沉稳沧桑味道,时间在两鬓结了霜。 他也朝这里看过来,两方突发的内心撼悸犹如水闸门大开。
“苏云晴……”
就在丞相面露惊讶之色的刹那,苏云喃喃念出了三个字,似是名字,又好像不是。
苏晴则牢牢瞪视忽然摇摇欲坠的丞相,他受创般的诧愕仿佛更坚定了她某种信念。
“他知道,他想起来了……那个名字。”
“怎么了?”不只王妃,连粗线条的天竫也注意到姊妹俩的怪异。“什么名字啊? ”
“你忘不了的,我们和娘长得一般像。”苏云此时也只针对丞相,一反往常,冷冷 地开口:“我们的名字……就是娘的名字。”
“你们……是云晴的女儿?”
“娘说过,”苏晴加入对抗的阵容,浅浅咧起一抹轻蔑,“只要一见到你,就会知 道你是谁,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死也断不了的血脉。”
一旁的天竫像鸭子听雷,却让姊妹俩不寻常的敌意给吓著了。
“喂……苏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是呀!会不会是认错人了?”王妃也开始忧心起这风雨欲来之势。“丞相只是想 请苏姑娘帮忙。”
“帮忙?”她颦眉而笑,神情满是惊心动魄的悲伤。“惟净大哥说中了,有一天你 会求助于我……而我,就等著这一刻袖手旁观!”
“晴儿……”这名字宛如毒药,丞相一唤出声,那张历尽沧桑的脸就加速苍老。“ 云儿,我只听说云晴死了,却不知道她还留下你们……如果我知道,绝不会不闻不问… …”
“娘活著的时候你已经不闻不问了,我和晴儿,也不需要。”
“怎么?你坐上丞相的位子了?有几个女人做你的踏脚石啊?还是只有我娘一个? ”
“晴儿,你这又何苦……”
他二度唤她,招惹一股无名火上腾,沸腾的烈焰在体内疯狂乱窜,她忍受不住,愤 怒大喊:“别叫我!这名字是我娘的!别人只管叫我私生女!拜你所赐,我就叫私生女 !”
“苏晴!”
场面失控了,天竫急忙上前架住她,一面向苏云求救,谁知苏云缄默不语。
“晴儿,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不要……;”
“别靠近我!你这臭男人!臭男人!”
她在天竫孔武有力的怀中不断挣扎,教他为这种发怒的行径看傻了眼。一时之间, 苏晴挥开了丞相的手,侍卫立刻蜂拥而上,试图将攻击之人打压下来。天竫见状,迅速 挥拳打倒一名侍卫,把苏晴夺了回来。
“住手!住手!”王妃气得直拍桌子,再这样下去就要天下大乱了。“你们退下, 竫儿、竫儿!你也不准动手了,带苏姑娘出去!”
于是,激动的苏晴被天竫硬拉著出去,丞相整个人失了骨架般地跌回座位,王妃则 头痛地揉揉太阳穴,一时瞥见向来文静懂事的苏云,不禁要责怪她的冷眼旁观。
“王妃,我和晴儿……这辈子恐怕无法原谅那个人了,咱们身上的伤痕一天不消失 ,”苏云神情转为落寞,动手卸下背部一半的衣裳,教众人霎时瞠目结舌。“就永远记 得他铸成的错,曾经那么深刻地烙印下来。”
她的背,原以为是雪白无瑕,不料竟布满怵目惊心的疤痕,白的、红的交杂,仿佛 还看得到当年那阵残忍的鞭笞毒打,正犀利地为她生命刻上抹不去的阴影。
天竫还试图安抚挣扎中的苏晴,无意间瞥见她掀露的衣裳里头,恶心的伤痕多而密 地爬满她的背部及臂膀。苏晴注意到他赤裸裸的错愕,连忙将上衣拉紧,安静下来盯著 盛开的粉红花瓣,莲花灿烂美丽,而她却如此丑陋不堪。
“小孩……都讨厌来历不明的孩子,”她说起话似乎还是当初那位受了惊、打著哆 嗦的女孩,“他们时常欺负我和姊姊,骂我们是野种。托他们的福,我才知道原来我们 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不是单纯地因为没有爹,而是我们……被爹抛弃了、不要了……”
“不要那么说,现在你和苏云不都过得很好吗?”
“很好吗?曾经有那么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发著高烧的时候、肚子饿得 不得了的时候……你不会懂的,那种宁愿一死也不要再受苦的念头……”
“别再说了!”
因为不忍,他不想再听,只将苏晴紧紧拥入怀中。她咬著唇,却止不住来自灵魂深 处的颤栗,那样巨大,那样酸楚,她无法招架。
“天竫,放开我……”
“不放,除非你好好宣泄一场,不再忍耐压抑了。你哭啊!哭啊……苏晴。”
紧紧闭上眼,她狠狠地、费尽力气地忍住濒临溃堤的情绪,然后抬头望著忧伤的天 竫;她知道他难过,是因为自己不肯对他坦白,可这些年都走过来了,就算她一个人也 没问题的。
“我很好,没事了,谢谢。”
天竫静静凝视著她,不再说话。那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道谢。苏晴不懂。
翌日,苏云到灵隐寺求个好兆头、平安符,苏晴陪著来,却不踏入庙宇一步,独自 站在门口看著蝉声似雷的大树;偶尔视线飘进庙里头,却是冷淡的,甚至不齿,瞪著黑 面神像直到路过的善男信女觉得奇怪。
白花花的阳光让七月的空气变得明亮干净,惟净微微抬起的面容让光亮镶嵌得璀璨 耀眼。苏晴顿时看得出神,直至那抹温笃的笑意荡开,才将一切迷魅的魔咒解除。
“听说你看起来跟灵隐寺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是灵隐寺。是佛祖,是和尚。
“我只是站著、看著,没做什么。”她随口应了应,绕到他面前来。“你……看起 来气色不错。”
“我原本就很不错,一直都会如此,你是来看我的气色吗?”
她让此起彼落的蝉鸣充塞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陪姊姊来求个好签,霁宇要北上了。”如果说是来看他,他一定又会不高兴吧 ?
聊了霁宇一些事,又提到丞相是生父的事实。
“丞相的要求也是无可厚非,他是一国之相,总得为大宋著想。”
“我没那么好的情操,只要能让他为难,就可以了。”
“苏晴,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惟净大哥,”她任性地与他温暖的视线交接,“你在,我就不需要父亲了。”
“我只是个会念经的和尚,什么都不能做。”惟净想起那天在湖畔拚命守住苏晴的 小王爷。“那位小王爷……看得出来很喜欢你。”
“他的喜欢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喜欢就是这样,不需要什么道理,但求一个缘字。”
他像个为孩子解说的父亲,含笑抚琴。
苏晴很想知道,如果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情感,又怎么会知道镂肌铭骨的缘呢?
“天竫啊……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一时冲动,时间久了,他自会看清 楚。懿王府的小王爷跟我是格格不入的。”
“你想一竿子打翻整艘船的人?并非有地位的人,就无法同时拥有真正的情感;我 想,小王爷他就是一个特例。仔细想想吧,如果你要他掏心掏肺,他会说个不字吗?”
不公平,他只想到了天竫,却对她无止无尽的思念视若无睹,太不公平了……“惟 净大哥,一个人的七情六欲能有多少?我再没有剩余的情感回应他了。”
“苏晴,”带著愁的叹息,绵长地穿过蝉鸣琴声,俯伏在她面前乞求:“别让我绑 著你。”
树上千万只蝉儿骤然一齐静止,苏晴睁大明眸,不知是因为这突来近乎耳鸣的静谧 ,还是那股自脚底往上窜流的寒意,她只觉背脊一阵彻骨的冰冷。
苏云到灵隐寺后院找苏晴时,惟净开始咳嗽;苏晴原本以为是喝了那杯龙井呛著的 关系,却在他摊开的手心里发现一小摊血渍,苏云登时吓得语塞,苏晴则呆若木鸡地僵 在原地。
她失败了。那药没效?她调制好的药没效!
“惟净大哥……”她慌得脸色比他还苍白,紧抓住他直问:“惟净大哥,你教我! 教我该怎么做!没有你我根本做不来,我没办法……没办法……”
“苏晴,”他唤得心疼,心疼她难得的手足无措,“有些事……连我也参不透,可 生命就是这样,再珍贵的药草、再神奇的医术也阻止不了生命的来去,你明白吗?”
“不行!不该是这样!你教会我所有医药,我救活了数不清的人……没道理救不了 你啊……”
她的指甲深陷惟净神圣的袈裟,想将他的人连同灵魂一并留住;苏云匆匆把她拉开 ,让赶来的小僧搀扶惟净回禅房去。
“惟净大哥……惟净大哥!”
才进前一步,苏云的手立刻拦住她,小僧们也纷纷回头打量这位过分担心的少女。 苏晴无助地垂下双手,凝望他的身影消失在这阵蝉鸣中。
“惟净大哥快死了……”
苏云不禁放慢脚步,脑海掠过苏晴蜷曲著身子说话时的瞬息,她不得不深呼吸一口 气,以驱走心里的恐惧。
“苏云,你来啦!”
开门时霁宇的清朗笑脸让她释怀了些,却又忧心这样的和谐无法持续下去,于是她 匆匆递出苏晴调配好的膏药。
“用法跟以前一样,你随身带著。”
“替我谢谢苏晴一声。”霁宇收下后,察觉到些许阴影潜伏在她清丽的面孔,“怎 么了?”
“晴儿说,惟净大哥生了病,是绝症,恐怕他……”
“这么严重吗?苏晴她……也没办法?”
“她正在想办法,但是……与其担心惟净大哥,我更担心晴儿。”只要心神不宁, 她就习惯去咬手指甲,现在想起苏晴更是于心不忍。“最近她睡得极少,整天都在研究 药草,不吃不喝也就算了,还拿自己的身体去试,有一次我见到她吐得惨,却拦她不住 。”
“这也难怪。她还小的时候,惟净大哥就疼她疼得紧,教她药学、教她识字,现在 苏晴当然会拼了命去救他。”
他信手把她放在嘴边的手拿开,苏云这才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都快出发了,我还说这些害你担心……”
“别这么说,丞相和惟净的事接踵而来,我本应留下帮忙的,可是……”
如果留下,我的存在对你而言能有任何意义吗?
“其实,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要上战场,比我们辛苦多了。”
有的,只是现在说不出那代表什么。或许太迟了,因为在你告白的时候我不懂得回 应。
他们陷入沉默,千头万绪在彼此的注视中,剪不断、理还乱地缠绕。
“宇哥哥!云姐姐!”
粼粼清脆宏亮的声音先到,远远的路上就朝他们俩招手,身旁还有一位脸色不佳的 青年,是小王爷。
“宇哥哥,我刚祈来了一个平安符,就赶著拿来给你!”她掏出一个红色锦袋,好 生开心地晃到霁宇面前。“喏!你带著,保你一路平安。”
苏云见状,悄悄将握著平安符的手藏到背后。
“你们怎么知道我家?”
“我们刚从晴姐姐那儿过来,问她的,不过她看起来好忙,没怎么理咱们。”
因为感受到热腾腾的怒气,苏云不禁对一直闷不作声的天竫多加关注。
“小王爷,晴儿又跟你吵架啦?”
“没有,那丫头根本理都没理,就把我轰出来。”
不得已,苏云把惟净的事和苏晴的心情告诉他。天竫始终静静地听,他的神情愈渐 幽沉,透著一丝不平之气与哀伤。苏云不得不住口,因为这些事对他打击似乎超乎想像 中的大。
“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她绕过天竫身边走开,却听见身后一声叫唤,回身见著天竫清郁的脸孔。
“麻烦你,替我转告那丫头一声……初十那天一定要来懿王府。”
“……好,我会的。”
“苏云,等等!”霁宇快速跟上她离去的步伐。“我还有事忘了说。”
她再度停下,对上他反问般的眼神,不解地问道:“什么呀?”
“你是当真不给,还是怎么著?”霁宇的手灵巧地溜窜到她身后,一把抽走了那只 平安符,然后洋洋得意笑著:“每回的惯例,今天也别想赖。”
他知道了……苏云迎著转凉的风恍然大悟,原来霁宇和她,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得彼 此,犹如风,虽然透明无形,凭著内心的感动,就能了然于心了。
“那……照著我们的惯例,等你回来把平安符还给我,那时候我……”
那时候她会怎么样?
苏云不寻常的欲言又止令霁宇心生疑惑,疑惑那一线曙光浮现在她深邃的眼瞳。
“宇哥哥!”
粼粼又叫他了,苏云收回呼之欲出的怦悸,再次向他道别:“等你回来之后再说吧 。”
他目送苏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心里有个强烈的预感──为了听她说那句话,他势 必要再回来。
过了几天的一个午后,苏晴捧著一只小坛往灵隐寺去;这回寺中僧侣不愿通报惟净 出来,顽固的态度惹得苏晴生气。偏偏到了禅院外头又被挡住。
“你们老说他身体不适,到底是怎么个不适法,要说清楚呀!”
“施主,惟净师父需要静养,这儿又是禅院,请施主止步。”
她正欲开骂,没想到院里头有几名小僧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嚷嚷道:“不得了了! 惟净师兄又咳血了!大夫……快请大夫来!”
苏晴一听,当下推开小僧们要闯进去。
“施主!施主!不成呀!施主!”
“我就是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要让我进去看病,还是让惟净归西? ”
刚入门不久的小师父们不知是被这番话点醒,还是让苏晴出奇的气魄给慑住,一一 让路给她。
丝毫不见半点血色的惟净已经昏过去了,苏晴交代他们把那坛药按部烹煮,自己则 用银针在他几个关键穴道上针灸,过了半刻,惟净慢慢恢复了意识。
“苏晴?你怎么……”
“你要怪我、骂我都等会儿吧,小师父要找大夫,我就来了。”
“这怎么可以?你快离开,我已经好多了。”
她仓皇地摇摇头。“我配好了药,赶著给你服下,你试试,一定有效的。”
“苏晴……”
他又叹息了,一如慈悲的长者为了她的任性而痛心、失望,苏晴听得难过欲泪。
而此刻的懿王府中,丫鬟听从王妃的吩咐,赶著跑到王府外头,对翘首眺望的天竫 说:“小王爷,王爷请你进去,说……这是您的生辰宴,小王爷不能不在场。”
“少啰嗦!滚!”
于是丫鬟被赶了回去。门口大敞,宴会的热闹喧哗不时传出,间杂懿王爷勃然大怒 的咆哮。天竫索性忿忿地甩上门,背靠著它,体内的力气似乎一下子全部消失无踪,只 剩忧痴的视线还能锁定缥缈的远方;最后,深深地合上双眼。
不知又过了多久,仲夏气温下降了些,苏晴摸摸汗湿的额头,窗外吹进的晚风非常 舒服,只见一轮微缺的月亮高挂,原来已经入夜了。
为了佛门清静,住持决定让惟净暂时到苏家疗养。苏晴伸手探探惟净的脉搏,露出 轻淡的笑意,有效了,她苦制的药有效了!高兴之余,身后传来细小的开门声,她顺势 起身回眸。
“天竫?”
眉宇间蹙锁的那缕愠恼与伤心交杂的情绪令她不安,她……忘了什么?
“你为什么没来?”
啊!
“我──”苏晴惊醒般地睁大眼。“今天是你生辰……”
“不管是不是我生辰,你为什么没来?”他爆发地大吼。
这一回苏晴真被他吓著了,也吵醒昏睡中的惟净。风虽是动的,空气却是胶著。
“我不会辩解的,我是真的忘了。”
天竫狠狠地咬紧唇,恨透了她的诚实、她的冷静。
“你是为了这和尚才爽约的?”
“惟净大哥病了,我不能丢下他去参加你的宴会,虽然这算不得好理由,可我就是 不能。”
“你喜欢他?”
他问得伤楚,却像利刃犀利地划开一直暧昧不清的帘幕。苏晴深深呼吸,承受灵魂 被切割的剧痛。
“是啊……”她将实话说出来了,可是,为什么这强烈的心酸不减反增呢?
天竫愤怒地抡起拳头,挣扎片刻,又放下,掉头走出门外,苏晴连忙追上去。
“天竫!”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低沉怒吼,苏晴伤心欲绝地抱著头──“不能说呀!我怎么能说……惟净大哥他 是……是……”
“你根本就不能爱人!因为丞相的关系,天下所有男人都被你们隔绝在外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你们?”
“难道不是吗?所以苏云不敢接受霁宇的情感,而你……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男人 !”
苏晴踉跄一步,被他的话给一箭穿心而怔立原地。
“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沉默中他提出长久以来的疑问。而她仍无法抉择。
“是的。”心,又疼了,疼得感受不到半点空气。“天竫……”
“……别那样喊我,”他阴郁的侧脸结了霜,泛著冷光。“我是懿王府的小王爷。 ”
他是小王爷,就此同她划清界限了。
天竫走了,苏晴依然不动,无形中高筑的墙令她再不能跨越。
惟净硬撑著虚弱的身子来到门口,苏晴纤瘦的身影孑然孤立在夜幕中,宛若一叶小 草,随时会因为风吹雨打而倒下。
“别净看著,追上去,苏晴。”
“不用了,这样也好。”
“那么你为什么哭?”
她全身一紧,惊愕地伸手触摸湿润的脸颊。“咦……”
“自从你娘过世,我就没见过你这般难过,连丞相出现时你仍一样坚强,为什么这 时候哭了?”
为什么?她凄凄惶惶的目光逡巡无人的夜晚,冷飕飕的风又来了,却又好像不存在 。
苏晴梦游似地跑到篱笆之外,抬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徒留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消 失在幽黑夜色中。她凝著,掉出眼泪,顺著竹篱缓缓滑下去,痛哭失声。
或许是药效的关系,惟净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他不断劝苏晴跑一趟懿王府,努力了 几天才说服她。临行前苏云要她带著伞,天特别地低,云潮滚滚打西边涌来。
“啊……苏姑娘。”
王妃和蔼的笑容瞬间化解她进门时的紧张,打过招呼后,便听话地坐在王妃身边。
“真抱歉,来见你的是我这老太婆。”
“不,您别那么说。”那天竫呢?
“那孩子最近谁都不见,府里的东西被他砸得乱七八糟,怎么?你们闹僵啦?”
“这次是我不好,我是来道歉的。他生辰那天……我失约了。”
王妃表示明了地颔首,一边示意她喝茶,一边说:“我知道他邀请的贵客是你,可 如果那天你来了,是不是桩好事呢……”
“怎么说?”
“你知道那孩子性子冲,我行我素,那天他一直对王爷说要介绍一位重要人物给他 认识,要王爷再多等会儿,我想要是你真来了,或许还觉得为难呢。”
她可以想像,那又急又冲的天竫净巴著王爷多待一会儿的情景。
“天竫虽不见我,可他在吧?”
“是啊。怎么?”
苏晴迳自离座,原地走了一回,蓦然对著屋子大叫:“天竫!我知道你在!我在西 湖那儿等你,不见不散!你听到了没有?”
这一喊,教王妃愣地把拿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待苏晴向她行礼告别之后,王妃 不自禁笑了出来──“这会儿你要怎么办?看来苏姑娘的脾气跟你一样拗呢。”
内廊,天竫自里头走出来,不顾王妃意味深长的讪笑,若有所思地凝视方才苏晴坐 过的位子。他还是忍住了想冲出来见她的念头。
天空乌云密布的关系,天色暗得特别快,苏晴已见不到自己投映在桥上的影子;一 轮夕阳完全没入天际,她绝望地望著厚实的云层,轻轻闭上眼,忽然感到一点冰凉滴落 在自己脸上。
“请问,您是苏姑娘吗?”
懿王府小厮装扮的人,她认得。
“王妃要我赶来通知您,小王爷他不会来了。”小厮匆促地说,想要早点避开这场 雨。“小王爷刚刚已经离开王府,北上去了。”
“去哪儿呢?”
“加入军队呀!金兵南犯,小王爷要过去帮忙,王妃拦他不住,就要我赶紧告诉您 一声。”
那么他也跟霁宇一样……到战场上去了?是为了躲她?为了与她彻底地一刀两断? 战场到底在哪儿,她其实不清楚,只觉得是与这里南辕北辙的世界,一个极其模糊的地 方。
大雨,倾盆而下,白茫茫笼罩了整座西湖。
苏晴低下头,看看自己淌著水的指尖,摊开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戒在雨中不减光 采;苏云硬是要她送给天竫,当年丞相送给她们母亲的定情之物,留下来了,苏云认为 这是回报给天竫最好的礼物。
“可认识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他走了,温柔的语音仍清晰穿过声势浩大的雨,在她耳畔盈盈绕绕。苏晴轻轻掩住 耳朵,任由雨水不停在身上窜流;如果这场雨能淹没自己,是否……就能照著天竫的意 思,他们远远、远远地相隔两地?
宋军与金兵愈来愈激烈的战况,每日都会张贴在大小城乡用以公告百姓。平常苏云 因为担心霁宇的安危,每回出门总会绕道去看看公告,有时宋军告捷,但处于劣势的时 候居多。
“没有……”将伤亡名单紧盯了两遍之后,苏云终于松口气。“没有霁宇的名字。 ”
而苏晴还挤在人群里观看,等到整颗心放松下来,才退出人潮外,撞见苏云微微笑 著。
“你在担心小王爷的事吗?”
“唔……”被一语道中,她极力撇清:“才不是,我是……我也是担心霁宇啊!”
“骗人,之前霁宇去军队,也没见你这般紧张他。”
“老朋友嘛!担心是自然的。”
谁知她们回到竹屋没多久,李丞相就到访了,姊妹俩让他一个人进来,其余人马全 留在外头。
“没什么好说的,不管要医什么人,我都不会帮你。”
苏晴与他对坐,云淡风轻的神情。苏云则在墙角做绸伞,偶尔瞧瞧他们说话的情形 。
“晴儿,你恨我,我心里明白,可是国难当前,咱们的私人恩怨能不能暂放一边呢 ?”
“那关我什么事呢?”
干嘛提起国难这么严重的话题?
“你应该知道,咱们大宋将领骁勇善战的不多,金兵不断南侵,难保我们的大将都 能平安无事,只要他们一倒下,大宋就岌岌可危了。”
“你要我……去医治那些大将?”
“是的。”
她细细盯凝丞相严肃的面容,忽然冷笑一声,摇摇螓首。“你或许真是以国家为重 ,丞相,可我苏晴……从没受过你教化,不懂得尊君爱国。”
“晴儿。”她缺乏一分热情的性情著实令他寒心。“听说你救活了宗泽大将军,难 道不是……”
“那时候我需要钱,当年这竹屋被人放火烧了,我和姊姊需要一笔钱来重建。丞相 ,你请回吧。”
他万般无奈地叹口气,临走之前幽幽然说:“你以为战况还不算太坏吗?接近边疆 战区音讯全无,死伤不知道有多少,朝廷报的……也只有战事不吃紧的地方而已。”
“咦?”姊妹俩不约而同抬头,苏晴更随著他站起身。“你是说,真正的死伤情形 连朝廷也不知道吗?”
“没错。”她们突来的关心教他纳闷。“怎么?有你们认识的人也在军队里吗?”
有的,霁宇和小王爷。
苏云一大清早就上灵隐寺祈福,她合掌冥想的侧脸比以往更加专注。
“我喜欢的人是你。”
一把铃兰自她松开的手掌脱落,苏晴举目观望头顶上光影交错的树荫,静静聆听超 越时间、空间而来的轻声细语。
“怎么了?”
一旁,惟净稍稍搁下佛经,她回过神,蹲下去捡拾散落的铃兰。
“我要给懿王妃做强心药,她心力不济,所以……”
“我是问你,刚刚……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
夏末的蝉鸣又来了,只是有些有气无力,苏晴侧过身,在惟净清明的眼眸之下,她 一如赤裸裸的婴孩般无所遁形。
“我应该什么都不想的……”
“苏晴,人的心……是管不住的,心飞去了,人还留在原地做什么呢?”
“不应该飞呀,它应该是心如止水的……”
“如果它不是如止水,那么就试著让它安静下来吧。去试试,苏晴。”
她畏惧地摇摇头,手中铃兰又快拿不住。“不行,我不放心你,而且我……”
“那位小王爷的情况可不比我安全呢。”他和煦地笑,像极鼓励雏鸟勇敢离巢的母 鸟。“我教给你的医术,若是能医治你心里重要的人,岂不是太好了?”
“惟净大哥,他是吗?”
“那要问你自己。苏晴,难道他从来不是吗?”
金色光线自叶缝间洒下,她觉得体内所有冰冻的角落都在融化,只得咬紧唇,忍住 泪水盈眶,心扉抖颤。
“我去了,结果会是好的吗……”
“你不去,永远都不会知道。”
搁在他膝上的佛经被风吹动了几面书页,随著它页页翻飞,铃兰也漫天散了开来; 苏晴拎起裙摆追著跑去,像乘了风,又像长了翅膀,很快就跑出惟净守望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