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傍晚五点,丽晶酒店大厅。
这几个字像钢铁般地烙在他脑袋里,以至於这之前的日子过得像白痴。除了「礼拜六,傍晚五点,丽晶酒店大厅」之外,他的头壳完全无法处理任何讯息。
连维祈的大哥与小妹都为之错愕。
「维祈是怎么了?」大哥窃问。
小妹摇头。「大概是有人过世了吧。」
若非出席丧礼,向来浪荡的败家子怎会穿上尘封已久的昂贵西服?
「是吗?」大哥无法苟同地小蹙俊眉。「那他还真不适合正式装扮。」
「对啊,好像暴力电影中准备火并的黑道大哥。」不过还是很帅就是了。「难怪爸对二哥一点期望也没有。」
「没办法。」大哥瘫在大藤椅内闲翻报纸。「爸总得顾及家里对外的企业形象。」
「拜托喔。」小妹盘坐在超大萤幕电视前狂打电玩,嘴巴照讲手照玩。「上次那篇什么家族企业第二代的培育专题报导,写得超烂,只有照片拍得还可以,可是看过的朋友都来问我到底我们家是做什么的。」
「义大利黑手党连锁超商之台湾分店。」啊哈,果然不出维祈先前所料,金融圈高层又开始玩大风吹。他在这方面的嗅觉确实灵敏。「你觉得昨天我出席剪彩的那套亚曼尼如何?」
「领带配得好好笑。」像猪头。
「啧。」早知道就该听爱人同志的建议。「维祈好像比较会穿衣服。」
「二哥是身材好,又清楚自己要的调调。哪像你,懒到更衣室里有什么就随便套什么。」
「幸好维祈没什么抢镜头的野心。」不然他这个温吞大哥哪打得过他的叛逆魅力。「如果我改走维祈那种路线,你觉得怎样?」
「我一定不买你那家公司的股票。」手指疾速狂按,谈笑闾,强虏灰飞烟灭。
「是吗?」龙心大悦,颇感欣慰,一阵手机响声却打断了兄妹俩低层次的闲话家常。「喂?他已经出门了。你哪位?」
怎会打到他这里来?
「啊,那请多保重。」大哥悠然按合手机,继续翻阅体育版,浏览美女清凉照。
「谁?」
「维祈的朋友。说他一个姓范的同学被打断鼻梁和肋骨,有轻微脑震荡,目前在台大急诊处。好像肚子被捅个大洞,肠子都流出来了。」
「喔。」小妹闲打呵欠,伸个懒腰。「晚上吃什么?」
大哥捧著报纸调望奢华的挑高天花板半晌。「我有点想吃五更肠旺。」
「耶?我也是耶。」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吃那个。「你打电话去预约,我来开车。」
「开你自己的车。」别想拿他的宝贝来玩。
小妹森然嘿嘿嘿。「你的BMW M3刚被二哥开出去扫街了。」
豪宅内顿时爆出凄厉惨叫。
那不是一台容易驾驭的高性能车,唯有高手才开得出它任性且刚烈的味道。只可惜它目前不是奔驰在畅快的赛车跑道上,而是闷闷不爽地飙往医院停车场。
时值傍晚四点四十七分,距离丽晶酒店——在完全藐视红绿灯的情况下——不到五分钟车程。
「情况怎么样?」维祈迈著奔腾大步低语。
「不太妙,不过我没敢让院方通知范晓仁的家属。」希安紧急跟上,肃杀耳语。「维祈,这件事你别插手的好,由我来处理。」
他猝地定脚,转向希安,俯首眼对眼,鼻对鼻,切齿沉吟,「这件事分明是冲著我来的。为了给我下马威,就拿我身旁的人开刀。」
休想他会善罢干休!
「我知道,这都是我哥搞的鬼。」希安被夹杀在亲情与友情间,当然也不好过。「他是为了讨好我爸,才想到用这种烂招逼你就范,乖乖跟他们合作。可是你最好别出手,才能跟我划清界线。」
「范晓仁怎么办?」这个仇他咽不下去。
「我已经做好准备。」心情反而格外平静,没有往常的血性。「不管是无期徒刑也好、死刑也好,我都会替范晓仁讨回公道。」不计代价。
希安身旁的忠心夥伴倏地一颤,明白他这话背後的可怕含意。
「少跟我耍悲剧英雄。」维祈狠眯冷眸。「要他们死无全尸的方法多得是,但我要他们全都活著,不成人形地给我好好活著。而且我要我们逍遥自在地继续玩乐,绝不为这些窝囊废蹲苦窑!」
「那你到底要怎么办?」既要把人打烂,又要合理地逍遥法外?「我他妈的谢谢你的义气,可是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拖任何一个朋友下水,但我老子就是不放过我。我就不信我进到牢里去,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他不值得你做这种牺牲。」
「但是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里是医院,请降低音量。」途经的医务人员匆匆告诫。
妈的,操!希安愤恨地绝望垂头,两手扠在腰侧,不想再谈。
没有谈的必要了,他的人生已到尽头。
「不见得。」
维祈的低语点破他的沉重挫折。「什麽?」
「我开路给你看。」
巨掌悠然收放长指,骨节喀啦作响,殷殷待战。
他喜欢走投无路的人生,酷爱摧毁一切规则,挑战不可能。况且,他这些年来亲眼看著希安如何遭家人冷落,又如何因自己的朋友具利用价值而被家人胁迫。这些事原与他无关,没有立场去干涉朋友的家务事。现在可好,事情正面街到他头上来,终於有理由尽情出手。
「来吧,就当这是我们各奔西东前的狂欢派对。」之後他将出国念研究所,希安则……「你乾脆乘这个机会,出去闯荡。你老子再行,也不过是个本土天王,你犯不著跟著画地自限。」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做流氓。
希安沉默地与维祈及身旁夥伴缓缓步行,面色凝重。
「维祈,我实在不晓得自己的前途会变得怎样。」
「去买塔罗牌或占星杂志吧。」
他一扯嘴角,没力一瞥。「但是我很高兴有你跟我一挂。」
「小心别爱上我。」他对男人可没兴趣。
「维祈,你有时真的很欠揍。」老是正经八百地在严肃时刻讲冷笑话。「我先前打电话到你家去时,你哥的反应也让我觉得他好像在开玩笑。」
「他不会。」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范晓仁被揍烂的事,想说请你哥事後再转达,可是——」
「除非事情跟他有关,否则他根本不会听进去。」他走到一半,蓦然止步,迳自陷入一人世界。
「我也觉得他根本没在听,所以不得不联络你。」再次害维祈被扯人造摊烂污。「我没料到我哥他们会找上范晓仁,拿他开刀……维祈?」
干嘛伫在那里,灵魂出窍了?
「把你哥的人马约到我哥开的日本料理店去吧,说是我出面邀请,找他聊聊。」
希安惨白大愕。「你想干嘛?没事请吃饭?」
「是啊。」
维祈笑得好不亲切。
风雅的名流日本料理店,是李家事业集团外的私人兴味,拥有一个可以恰然享受美食的雍容空间。简练山水,幽远音乐,采高档会员俱乐部的形式,为大老板们及名人雅士小聚的都会净土。
此刻却被李家二少东临时包下,大设鸿门宴。
希安的哥哥及一派亲信原本来意不善,带著家伙前来谈判,到了之後才顿觉自己的流气与此处的典雅格格不入,连忙收束。想想这李家二少爷也不过是个富贵草包,稍稍威胁一下就如此摆宴求和。将来大家关系打通了,他也可以弄间这样的店来玩玩,或者乾脆拿下这间店也不错。
结果……
两小时後,警车、救护车、消防车、新闻采访车群聚店门口,灯海汹涌闪动,人声鼎沸。
李家大少爷孤立自己豪华而残破的店内,欲哭无泪。天花板上的消防装置仍在滴答落水,四处一片水乡泽国,全店泡汤。
「我们没敢跟警方说是二少爷做的预约,只说他们是自己来的。」经理从容耳语,却一身狼狈,蓬头垢面。「二少爷从头到尾都没露脸,所以对方也没得指认。」
换言之,只有自家人知道究竟是谁干下这事。
要揭发他?可以啊,看他不把人全拖下水才怪。
气得李家大少爷一脸猪肝色。
「他是怎样?打算放火烧死这窝流氓的话,大可去殡仪馆火葬,跑到我的店里来做什么?!」
「二少爷是故意诱导消防装置启动,又刻意施放烟雾,所以警方摸了半天也找不到火源。」经理心平气和地在大少爷爆喷的口水中恭敬回禀。「二少爷的目的是趁乱狂扁这群客人,而且达到目的就在烟雾中消失,并未引起其他灾害。」
只是顺便把整间店泡烂,以兹缅怀。
「除了在菖蒲包厢的客人全被打断鼻梁和肋骨及捅出肠子外,我想隔壁不小心被波及到的茱萸包厢,可能也是二少爷安排的客人。」
「我管他是什么人!」他暴吠。
「对方是假释逃逸的通缉犯,有毒品前科。听说有人要跟他接洽大宗买卖,才约在这里看货讲价。这些待会应该会由警方向您报告,我就不多说了。」
大哥痛彻心扉,深知这闾名店的形象全毁了,花再多钱重新装修也洗刷不了污名。
他愤然冲往二楼临街的落地大窗,难以忍受店内的湿濡,破口大骂。
「如果维祈真的有种,就别在我面前出现!」即使是亲兄弟,他也无法饶恕。
「二少爷现在的确就在您面前。」
「什么?」
经理淡然展手,遥遥比往窗户外对街二楼的麦当劳,一排对著落地窗前入座嗑薯条的壮汉中,正有一人朝他亲切挥手。
维祈?他就在对街闲闲观赏?!
「大少爷,您现在还是别杀过去的好。明天报纸顶多会刊出黑道分子违反枪械条例在此与毒枭火并,我们纯粹是无辜受害的店家。您若过去找二少爷算帐,损失的恐怕就不只这家店。」
李家可承受不起与黑道挂钩的嫌疑,特别是在积极与财政部长及证期会主委接洽,期望在跨足投资金控布局上取得官股支持的当口,沾染不得丝毫污点。
面对大哥的咬牙切齿,维祈隔著大街送来一记不怀好意的飞吻,冷笑连连。
「我还真有点同情你哥。」希安慨然大咬一口汉堡。
「省省吧。」他一直看大哥这间扮家家酒不顺眼,早想清理门户了,呵!
「接下来怎么办?维祈。」
「照原案去办。」
「可是这件事都是你在出拳出力,把功劳戴到我头上,对你太委屈。」
「我是在制造你跟你老子谈判的筹码,不是在为自己制造勋章。所以你真要对得起我,就把这件事谈妥。」跟家里的昭彰恶名彻底断绝。
他服了维祈,轻轻松松捅了这么大个楼子,却根本没当回事,还同时处理掉旁枝错杂的许多问题。边际效应之大,真不愧是做投资的。
「维祈,你不觉得自己有点浪费才华吗?」
「你可乐不喝的话给我喝。」别浪费他请的客。
「好吧,小谈就是了。」他知道维祈的意思。「不过我满讶异的,认识你这么多年,头一次看你穿西装。你是打算去哪间讨债公司应徵打手吗?」
比平常没穿西装的架式更煞气逼人。
「X!」巨掌猛力拍桌,吓得整个楼层的人张口大愕,余音震荡。
连希安都被他吼得两眼星花,耳鸣不断。咦?维祈呢?
只见桌上翻倒流泄的可乐与碎冰,人却已闪然不见踪影。
妈的,他竟然忘记了!他怎么会在刹那间完全忘记了?!
风驰电掣中,他紧急开启关机中的手机,查询所有来电资料。没有,完全没有晓淑的来电!
却留有几则号码陌生的留言。
「喂?你好,我是晓淑的朋友乐乐。晓淑要我帮忙骗范伯伯说她今天晚上要来听我的演奏会,可是范伯伯现在人也到国家音乐厅来了,特地要献花给我,晓淑却什么也没给我。这是我的第一场独奏会耶,她超不给我面子的……喔,对不起,我离题了,因为我实在不喜欢她这么见色忘友。她认识我几年了,认识你才几天,却老是在跟我哈拉你的事,一点都不关心我最近的演奏压力。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她都会很细心地听我说话,还会帮忙我,现在却老是反过来要我帮她……」
叽哩呱啦没完没了的漫天瞎串,足足有六通留言纪录之久,却完全抓不到她要讲的重点是什么。
唯一线索,就是晓淑的谎言露出大马脚了。
范爸何其精明,一定晓得她必是和异性出游,他也一定会迅速搜猎出她周遭出没过的异性名单。
分秒必争。他现在形同在与范爸比速度,看是范爸先找上他,还是他先找出脱困对策。凭他向来精准犀利的直觉判断,一旦被范爸搜出原来骗走宝贝女儿芳心的混帐就是他,他这辈子就别想再接近晓淑了。
范爸就是那种潜伏型的暴君,而且事关他的掌上明珠,势必更加激怒这头狂狮。
礼拜六,傍晚五点,丽晶酒店大厅。
现在都快九点了,他急得想杀人,却仍不得不卡在周末繁华的车阵。
刚才与人火并、捣烂老哥的店、细密布下连环套,吓得希安心惊胆跳,他倒老神在在。但是此刻,他却为了晓淑拙劣的谎言心焦如焚,恨不得时光倒转,自己重新替她拟谎言策略。
九点整,车阵几乎毫无动静,搁浅在灿灿灯海里。
老天……
他生平第一次,把头靠在紧抓方向盘不放的手背上,颓然无助。
砰地一声,他摔上车门,弃昂贵名车於车阵中不顾,全速奔往最近此处的捷运站,同时急急接起才响了半声的手机。
不是她……
他的迫切急转而下,由严重的挫折化为愤恨。
「你没事打给我干嘛?!」他边跑边朝手机另一端的小妹暴喝。
「我没事,只是打来告知:你有事了。」小妹冷汗涔涔,却仍要装酷。「刚刚有个姓范的欧吉桑打来家里,问你人在哪。」
毁了,范爸已追上门来。「你怎么说?」
「不知道。」
干得好!
「但我以为他是要问你那个被送进医院的范同学下落,就告诉他了。」用腿毛想也知道,这两个姓范的八成是父子。
X,死小孩……
他出门前为什么没把这只猪头妹送进电动屠宰场?
事情完全陷入最糟的状况。他拐走了范爸的女儿不说,还害范爸的独子被人揍进医院。虽然这两件事毫不相干,却都与他密切相连,但这些他统统懒得管,他只在意一件事。
晓淑怎样了?
为什么没打电话给他,追问一下他在干嘛?今天还要碰面吗?
她对於他的事,果然是完全没有其他替代方案地豁出去。若要见他,就一定要见到他不可,否则死不瞑目,地老天荒地继续等成乾尸也甘愿。
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一辆计程车由附近捷运站驶抵丽晶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口,维祈还没下车,就已经看见伫立大门正中央傻等的呆瓜。
她似乎根本不理会这么做有多丢脸,连门前送往迎来的英挺服务生也替她尴尬。她不是静静地杵在璀璨大厅里,或惬意地坐在华美沙发内小憩,或到一楼气派典雅的餐厅内叫壶茶及享用点心。她就直挺挺地立在大门前,拎著精美的小提包,像个即将准备出门探视民间疾苦的娇嫩小公主。
来往进出的人,无不侧目。
在高级饭店没事瞎等的女子,难免会被人怀疑是在钓金主的特种行业人士。但她太剔透、太净丽,气韵朗朗,正大光明,无法让人联想到污秽交易,而是恰人的赏心悦目。
不时有人亲切上前询问,是不是在等候的车子还没前来接送,需不需要帮忙,她都一概摇头,附赠一朵甜美的笑靥。
她没有为任何人带来困扰,饭店人员也不好采取任何行动。请她到舒适的内厅等候,她婉拒。请她站到大门侧边一点,她也婉拒。再逼下去,饭店人员反倒觉得自己很没人性,犯不著如此恶待一位优雅千金。
她是这样的一位可人儿,细致得令人叹息。珠色的清丽小礼服,矜贵的长长鬈发,顶上系著的雪花缎带,比钻亮宝冠更加华贵雍容。
她似乎有著永不熄灭的盼望,殷殷等待,令人好奇她所期盼的究竟是什么,这么执著。只有她知道,自己若不坚持一颗火热的心,继续等下去,她一定会全然垮掉,再也拼凑不起来。
其实维祈哥没有准时赶来,她觉得自己多少要负点责任。毕竟,她邀约的那天只是像个霸王似地武断下令,根本没询问维祈哥方不方便。
他好像没说他会来……
但也没说他不会来!
惴惴不安的芳心,不断翻来覆去。自我怀疑,再自我肯定,以喧喧嚷嚷的内心独脚戏激励自己。
她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人教她怎么谈恋爱,不知道什么叫放弃。
维祈哥和她之间有太多的不确定,所以她一定要坚持,必须有个什么是确定的。但那个是什么,她自己也模模糊糊的。是结婚吗?
唔……维祈哥虽然不是很理想的结婚对象,但是,她还满愿意跟他共度一生的。爸爸也不是个很理想的结婚对象,他後来还不是变成了个人见人爱的好男人?
一辆计程车滑行至大门前,她也没特别注意来人。等了四个多小时下来,出了一堆急急上前迎错人的糗,她已经不太有心力去主动。直到她愣愣与下车步到她跟前的身影对望好几秒,脑袋才突然运作。
「啊!」维祈哥。「你终於来了!」
大门两侧的服务生也为她高兴。看到那张明艳的笑容,再辛苦也值得。但当他们欣然望向她苦苦等候的、的的……呃,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是个让人没瞻朝他笑的狠角色。
「你干嘛站这里?」低喃中,隐含厌烦。
「我怕在大厅里你可能会看不见我。」还是大门较明显。「维祈哥,呃……维、维祈,你吃了没?我本来在里面的餐厅有订位,现在已经取消了。不过按我们今天的行程图,我们还是可以散步到中山北路上的餐厅用餐。」
冷眉深锁。「散什么步?」人在饭店,不开房间,却跑去压马路?
「对啊,就是从这里一直沿著林荫走到美术馆,然後再——」
「你到底是在订什么行程?」不是说要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他、共度两人的夜晚?
她这才怔住自得其乐的笑靥,察觉到他的不爽。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
她不懂。维祈哥在气什么?她好不容易等到他了,为什么他一来就发火?
「你随便扯谎,说你跟乐乐在一起,就跑来这里瞎耗。现在你爸就在国家音乐厅盯著乐乐,等著揭穿你的把戏,你还有闲情去吃饭散步?」
看到她惊骇无措的糗样,他对自己更是恼恨。
不对!他不是在气她,而是气自己。她的痴痴傻等,以及毫无追讨或责备的包容,让他重重地被内疚捅了一记。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失控,一肚子无明火尽往她身上爆发。
「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码,为什么笨到连拨一下也不会?你的手机呢?!」
「我……今天没有带……」今天是纯粹只能属於两个人的宝贵夜晚。
「你自己搞不懂状况,还硬要拖著别人也跟著一起搞不懂状况才行?」
没有,她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晓得会变成这样,我本来以为……」
「现在不是谈你以为会怎么样的事,而是该怎么收拾目前的局面!」他完全没自觉到自己现正擦著腰朝她破口大骂。「你先说你的处理方案。你打算回去怎么对你爸解释?你除了安排乐乐那个肉脚帮手外,还有什么其他我不知道的烂摊子,你就一次把它全部说清楚!」
她吓坏了。
不是因为他公然咆哮的怒焰,而是他连珠炮似地轰出的一大串谴责,她没一样想过。光是假称和乐乐在一起却跑来跟他碰面的漫天大谎,就已经让她紧张得连日心神不宁,都不太敢对上爸爸的眼睛,总觉得爸爸的眼神分外犀利,好像早已看穿她的骗局。
现在恶梦成真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残局,该怎么回去面对爸爸。
怎么办?她不敢回家……
他却冷冽一句,判她死刑。
「我送你回去。」
不要!「可是爸爸已经知道我在骗他,我如果回去的话……」
「回去就没事,不回去的话,你会惨到连我都没办法收拾!」
「那我要怎么跟爸爸讲?」
「你闭嘴就行,统统由我来讲!」
她在绝望的恐惧中,被他骂出了一线曙光。「你会帮我?」
「我只是不想再扩大灾情。」只好亲自处理。
小脸立刻漾出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欣喜,淹没了原先的恐惧。原来她最害怕的不是谎言被揭穿,而是害怕自己会被他丢弃,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收拾残局。
「上车!」
「维祈。」她柔声唤住愤然坐入计程车前座的莽汉。
「你还想怎样?」事情拖得愈晚,死得愈惨。
「我很高兴你来帮我。」
他猝地怔住两秒,在车内直直瞪著她,被她触动到心灵深处的什么。
这感觉太迅速、太深入,他回应不及,只能发怒。
砰地一声,他拉上车门,悍然截断她美丽的凝望。但她太感动了,也太痴迷,全然不在乎他的冷漠与恶劣,继续对他倾吐心中的浪漫涟漪。
「你知道吗?这感觉就好像我们两个在并肩作战……」
坐定後座带上车门的刹那间,她僵住了陶陶然的笑容。
前一秒钟的欣喜与美好,都凝为冰雪。她为之飞扬的少女心,也为之坠落,当场粉碎。所有的期待都被摧毁,一切的梦想全都破灭。
她一直在期盼,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是很确定的,让她心安,让她能更有把握。但她要的,并不是这种确定……
後座深处,竟还载著一个人。
「嗨。」
之音轻蔑地以眼角招呼著,便视晓淑如无物地迳自和前座的维祈遥遥交谈。
「你的剧本是什么?」
「就说晓淑是跟我们一道出去的。」
「好啊。家教姊姊带学生出去玩,很合理。那你呢,你的角色是什麽?」
「你说呢?」
他始终语气疏离,却紧迫盯著後照镜内反映的小人儿。她没有动静,没有言语,垂著头,看不见表情。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由雀跃变为沉寂?
「那就当你是我和晓淑的护花使者啰?」她冷噱。「超没说服力,还不如乾脆说她是我们俩约会的电灯泡。」
「随你。」句子通顺就行。
「可是我跟你约会,没事为什么要带她这颗大灯泡?让她观摩人类是如何繁衍下一代?」
维祈不予回应,司机则以沉默掩饰尴尬。人一旦本性彰显,有时会粗鄙到连禽兽都自叹弗如。他只是常感厌烦,无法理解之音为何老爱在晓淑面前言行格外卑劣。她明明不是这么低俗的女人,却如此积极地自贬身价,匪夷所思。
原本该是属於两个人的夜晚,每个人心中却有著不同的版本。但是这样的布局,深深伤了晓淑的心。
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带自己前任的女友进入这个夜晚。
前任?之音姊算前任吗?那现任是谁?范晓淑,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美了?
她凭哪一点判断她是现任的,维祈哥有承认过吗?
那些并不重要,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属於她和维祈哥的两人夜晚,为什么他要找之音姊来?
如果要拒绝她,可以用其他的方法,为什么要用之音姊把她隔在他们两人之外?如果是为了帮她圆谎,她宁可自己一个人去收拾残局。
她对维祈哥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全在自取其辱。穿上她最喜欢的小礼服有什么用?第一次学著化上淡妆又有什么用?用自己的压岁钱偷偷买了成熟的高跟鞋又有什么用?
结果就是在他和女友面前扮小丑。
车子平稳地驶向山区,只闻之音一人反常的聒噪。但他由後照镜听见了令他心头一凛的泪珠声,一滴一滴,无声落在晓淑自己的裙面上。
完了,一切都已经太迟。
车子抵达范家灯火通明的大门前,维祈下车为後座开门。晓淑一迳垂头,不曾再与他对望。哭肿的鼻子与涨红的脸,却逃不过他的眼。
他伸手正要扶她下车,却被她闪开,自己奔出车外,毫不掩饰哭声地擦过伫立院外大门的父亲,逃回家里最深最黑的隐密处,再也不要面对身後的一切。
「范伯伯——」
范爸淡然伸掌,优雅制止之音精湛的亲切演技。他神情之肃杀,令之音心惊。
「我不想听你们年轻人串供的任何理由,只要我女儿平安回来就好。」
之音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要继续演下去。
「晓淑她呃……」要命,怎么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结巴?「我想,可能是我跟维祈的事让她……」
范爸似笑非笑地冷眯俊眸,优游中气势逼人。
「去吧,计程车还在等著。」
「我们并不晓得晓淑她……」
维祈扣住之音的手臂,强制带往计程车内。对方下的逐客令已经够明显,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范伯伯,我们有空会再跟晓淑说明……」
「不需要。」
范爸虽然话是对著之音说,眼却对著维祈看,双方森然互瞪。
「你们可以不用再来了。我这扇范家大门,不欢迎你们。」
维祈再次与范爸如此凶狠互瞪,已是十年後的事。范爸也是在那一刻,才暴烈吼出他十年前极力压抑的愤恨咆哮——
「李维祈!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修理水电啰。」
他之所以十年後卷土重来,可以如此从容自在,是因为他得到了致胜的王牌——
晓淑当年遗忘在计程车内的小提包,以及她的承诺。
我要把我最重要的东西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