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科雷拒绝了所有端到他面前的食物,只吃了蛋卷及黑咖啡。他的脸孔苍白木然,关於烈德对他昨晚「神秘之旅」的各种猜测只回以一个无力的微笑。萝莉不禁对烈德感到生气,他的年轻无知使他免於承受科雷所承担的问题。
科雷不时抬眼注视着萝莉。她几乎叫以确定他和她正想着同一件事情——要是他们能够单独相处,而不用在别人面前如此正式、虚伪地表现着,那该有多好。但他们没有机会。最后,他站起身,朝停在城堡外的车子走去时,投给萝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萝莉的心也跟着他一起离去。她记起安娜留给她的画,但是那数万镑并不足以应付科雷的需要。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他就得抵押城堡,她知道那会令他心碎。
她要回房时,汉揶叫住她。「我想为昨晚的事情向你道歉,我不应该对你乱吼,但我是那麽地为贺斯担心,以至於失去了控制。请你原谅我。」
「当然,」萝莉宽容地说。「我很高兴一切都很好。」
「除了贺斯现在一直叫我把几个小朋友带来……」汉娜悲叹着。「我想,我会答应他,否则他又会自己跑出去找他们了。」
「你并不真的介意他们是面包师傅的孩子吧?」萝莉问。
「你觉得很奇怪吗?」
「他们的友情一定可以克服那些身分、环境的差异。」萝莉说。「贺斯有一副好心肠,我想,他会把他们当成一辈子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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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雷离开的第二天,萝莉与汉娜、贺斯共进午餐。餐後,贺斯到花园玩球,汉娜则观察入微地说:「你很安静。」
「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汉娜替她倒了一些咖啡。「你可以告诉我是什麽事在困扰着你吗?」
「是有关男爵的事。我来这里是要交给他一样东西的,我不知道他病得那麽严重……我原本以为事情很简单。但是,科雷一直不让我见他。」
「我懂了。但是那样东西对男爵又有何作用呢?尤其是他……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科雷在管,你应该可以把东西交给他吧?」
「不,这是私事。」萝莉犹豫地说。汉娜是女人,她应该会了解爱情的。「是……我外婆要给男爵的东西,」她终于说:「男爵曾经爱过她。但是科雷根本不让我见他,要不是我的脚踝受伤,他根本就不会让我进城堡里来。」
「但是,你的脚踝现在已经好多了吧?」
「是好多了,但是我仍然不能去见男爵。」
汉娜说话时,故意避开萝莉的眼睛。
「这已经变成我和科雷之间的意志之战了,而他每次都打败我。我多么希望能够让他相信我,但是……」萝莉耸耸肩。
汉娜点点头。「科雷很严密地保护家人。这样很好,但是有时候太走火入魔了。如果那真的很重要的话,你何不试着去见男爵呢?」
「这真的非常重要。」萝莉激动地说。「但是,海嘉看管着病房,她和普莉都奉命不让我进去。」
「她们自然要奉命行事,」汉娜沉思着,接着,她抬起头看着萝莉,认真地说:「但是我不用。」
萝莉满怀希望地看着她。「汉娜,你是说,你会帮我吗?」
「有何不可?」
「我们可以现在进行吗?」
汉娜看一眼手表。「可以,普莉在当班。」
「我得先去拿些东西。」
「和我在塔里的图画室碰面。」
萝莉回房拿安娜的包裹。她的内心因为即将达到目的而猛烈地跳动着。她尽速地进入塔中的图画室。
「我上楼时,你先待在这里,」汉娜说。「我会让门半开着,普莉一离去,你就赶快上来。」
「要是她不走呢?」
「她会的。我会派她去拿个东西。我还在房里时,她不会费事去锁门的。」
萝莉屏息等待着,她就快要成功了。数分钟后,她看见普莉走了出去。萝莉开始卖力地爬楼梯,她爬到顶端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谢天谢地,你可来了!」汉娜说。「普莉随时会回来。快点!」
她将宝贵的包裹拥在胸前,尽可能地快步走进去。
她注视着沉睡中的男爵。他削瘦的脸布满皱纹,仅存的发丝也已花白,但是,萝莉仍然能够看出当年安娜深爱的那位英俊年轻人的模样。
萝莉希望他能够醒来,她只剩下一点点时间了。她激动、不安地望向四周,最后视线落在床前的萝莉莱画像上,她走到画像前面。她知道一定是男爵叫人把画像搬到这里来,她内心激动不已,因为,这意义重大。
「安娜……」这个声音是如此细微,她几乎听不到,但是它又再度响起。「安娜……」这是由男爵内心深处发出的长叹声。
萝莉转身面对男爵,看见他醒了。他往她的肩上望去,直盯着她身後的画像,眼中充满痛苦的急切。但是,萝莉快速地走到床边时,他的视线却追随着她:「安娜……」他不可置信地呼喊着,朝她伸出双手。
她突然了解到,她和外婆的神似愚弄了他。他所记得的安娜仍是年轻时的模样,而萝莉的出现则像是他的爱人回来了。她更靠近他,以微笑安慰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住他的,但是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制止住。她转过身,海嘉正瞪著她。「柯小姐,我必须请你立刻离开房间。」她坚定地说。
「海嘉,请你离开……只要一下子就好了。」萝莉恳求着。
海嘉露出微笑。「除非你离开,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萝莉沮丧极了。她差点就要完成她的任务了,但是,她要对男爵说的话,绝对无法在海嘉的监视下说出。她沮丧地瞥了男爵最後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
接着,她突然停下来,全身仿佛触电一般。
就在房门旁边,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令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快步向前,研究着这不可思议的东西,它重新燃起了她所有的希望。如果她看到的是真的,那麽就真的是奇迹了……
「柯小姐!」海嘉生气地叫着她。
「好啦,我走了。」萝莉匆忙地跛着脚走出去。
汉娜在接待室等着她。「我斗不过海嘉,」她抱歉地说。「你做了你想做的事了吗?」
「还没有,但是没有关系,」萝莉兴奋地告诉她。「有很棒的事情发生了。我现在无法解释,但是,如果我是对的,这将会应验了科雷的祈求……以及我的。」
「真的?」汉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但是萝莉沉醉於自己的思绪之中,以至於没有注意到。
她急忙走下蜿蜒的楼梯,高兴得忘了要小心点,在慌忙之中差点跌跤。
「我必须立刻回家,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
「你要离开?」
「只要一天,或是两天。」汉娜跟着萝莉回房。她一到房间后立刻拉出一个小皮箱,开始把过夜用的东西丢进去。
「你要怎么回去?」
「搭飞机最快了。」
「我替你打电话。」
一等汉娜离开,萝莉便试著写一封信给科雷,但是似乎很难想到适合的句子。
科雷:
你会听到我偷偷进入男爵房间的消息,别过于责怪我。我必须这么做,我现在知道,我到这里来是对的,有某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我最慢两天後就会回来。记住那一夜的事情,对我来说,事情没有改变。相信我。
她并不满意这封信,但是匆忙之下也只能这样了。她摺好信纸,将它封起来。
数分钟後,汉娜出现了。「两个小时之後有一班由法兰克福飞伦敦的班机,我帮你订了位子,还叫了辆计程车。你必须快一点才能及时赶到那里。」
「谢谢你。请你帮我把这信交给科雷好吗?」萝莉将信放到汉娜的手中。
「当然。但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麽急吗?或者,这件事只有科雷才能知道?」
「我甚至还没告诉他,」萝莉说。「回来後我会解释的。」
「但是,你真的会回来吗?」汉娜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
「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现在我必须走了。」
计程车已经在等着她。车子开动时,她看见贺斯站在楼上的窗户,不解地望着她。她朝他挥挥手,希望他能够看到她。不过,即使贺斯没看到她,汉娜也会向他解释她不会离开太久的。
她的思绪已经飞回英国,但是心却留在她所爱的男人身上。她回来之后,应该可以成功地解决科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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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科雷已经精疲力尽,头也很痛。他花了一整天去交涉他所需要的庞大贷款问题,以确保城堡的安全。本地的银行被他要求的数目吓到了,所以请他到慕尼黑的总行去。总行答应给他贷款,但是只能贷到一半数目。于是,他被迫得向专营高利贷款的机构申请,他并不喜欢。但是在走投无路之下,他还是跨进了这道门。
高利贷机构的主管以一种过於友善的态度会见他,并暗示他们已经知道消息了。最令科雷害怕的,是他们对休闲娱乐事业很有兴趣。他知道如果他付不出钱的话,将不会有任何宽限期,他们将会很高兴地取得史家城堡,在一年以内把它变成「萝莉莱游乐中心」。这种景象真是骇人,令人无法想像,然而,他没有选择。
他拒绝立刻签署任何文件,但还是把文件锁在保险箱里,他知道,他只是在拖延一项不可避免的事情。
现在,他要开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回到城堡。理智告诉他,他今晚应该待在慕尼黑的旅馆里,明天早上出发。但是,想要回家的意念太强烈了。
雨水不停地打在车窗上。他小心地驾驶着,尽量避免被雨刷催眠。他的家庭正面临着威胁,而要解除这项威胁是项非常艰难的工作,他几乎要对自己失望了。
最糟的是,他没有人可以倾诉。他保护家人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以前他总是很轻松地起这个负担,但是现在他却感到惊慌、无助而孤单。
男爵替他打开了心中的一扇窗,而萝莉闯了进来,带来一连串的改变。他想起和她在一起的种种……他突然了解到他要向谁倾诉了。每件事都变得清晰起来,他怀疑自己怎么会当了这么久的傻瓜。不管怎样,萝莉总会抱住他,平抚他的梦魇,替他带来平静,在那一刻,所有的秘密和欲望都升华为纯纯的爱。
他是如此接近快乐,却又笨得差点将它丢弃。他拒绝她的爱,害怕它、抗拒它,然而,真正该害怕的是没有她的日子。还好他及时看清了真相,他是如此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突然间,他了解男爵为何会终身被他所爱的女人折磨,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平抚他的失落。发现这点之后,科雷沉重的心变得轻快起来,令他感到有如解脱般地自由,在目前这么糟的处境中,他实在没有理由有这种感觉。但是,有一个全新的念头盘据在他的脑海,他终于知道了生命的奥秘。现在他只想赶快回到城堡,赶快见到萝莉。
科雷回到家时,已经是清晨四点了。城堡一片黑暗,只有男爵所住的高塔还亮着灯光。他克制着摇醒萝莉、告诉她心中所有事情的冲动,直接往男爵的房间走去。
海嘉在那里守着他。「他还好吗?」科雷轻声问。
「还撑着,」海嘉告诉他:「但是,我必须向你报告,虽然我很努力,但那位英国小姐还是设法溜进房间了。」
以前这个消息会激怒他,但是现在科雷只是微笑地说:「我早就该猜到她会这么做。或许我根本就不该不让她进来。」
海嘉的声音中充满明显的不赞同。「要不是史夫人的帮助,她根本就进不来。」
「是汉娜让她进来的?」科雷问。「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想我最好——」
他转头看向突然打开的房门。穿着睡衣的贺斯进他跑来,嘴里还哭喊着:「伯伯,伯伯……她走了……萝莉莱离开了……」
科雷抱住他颤抖的身躯,试着压抑心中升起的恐惧。不可能,我一定是听错了。「你说什麽?」他将贺斯推开,以便能看清他的脸。「不要再哭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
「萝莉莱走了,而且永远不再回来了,」贺斯啜泣着。「她甚至没有向我说再见,就永远地离开了。」
汉娜匆匆地走进来。科雷很惊讶地看着她,她似乎变得苍老许多,仿佛病了。「贺斯在说什么?」他质问。
汉娜很快地振作起来,双手紧张地将睡袍拉拢。她有点困难地开口:「柯小姐昨天离开了,」她说。「她在我最虚弱的那一刻,说服我让她上来。之后,她就立刻离开了。」
「但是,为什么?她和爷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单独在这里。」
「是我发现她并叫她离开的。」海嘉冷冷地说。
「而她……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就离开了?」科雷问。「汉娜,她一定对你说了什么。」
汉娜变得更加苍白。如果科雷有心注意的话,他会发觉他正在和一个似乎被逼到死角、走投无路的人说话。最后,汉娜说:「她只告诉我她不会再回来了。」
科雷惊恐地瞪着她,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真了。「她没有留下任何话或信吗?」
汉娜迟疑地说:「什么也没有。」
「显然她已达到来这里的目的。」海嘉冷酷地说。
汉娜把贺斯拉过去。「别哭,亲爱的,我们必须试着忘记她。」
「她没有向我说再见……」贺斯哭着说。
科雷冲出房间奔下楼梯,让自己不再去想,直到他被迫得面对现实为止。他跑出高塔越过长廊,往萝莉的房间飞奔而去。他打开门,扭开电灯,呼吸困难地站在那里。
梳妆台上的私人用品都不见了,房间里死气沉沉的气氛仿佛在告诉他,最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疯狂地打开衣柜,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的两个皮箱都不见了,她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但是,火热的记忆仍折磨着他,令他几乎以为她还住在这个房间里。
他慢慢地走回高塔,汉娜和贺斯已经离开了。房间内几平是一片黑暗,只有床边的一盏小灯还亮着,男爵的眼睛突然张开了。科雷看见他的眼中有着新的光彩。
老人着急地伸出手,指着床前的画像。「她……」他嘶哑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科雷试着安抚他。
「她……」男爵重复。「她……来……我……这里……」
「不,爷爷,那是别人。」
「她……来了,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我看见她了。」
争辩并没有用,科雷叹息着。「很好,她来了。」
「她在这里……在我身旁……微笑着,就像以前一样。」
「她给了你什麽东西吗?」科雷记起萝莉一直提到要亲自给他的包裹。
「没有,」男爵叹息着。「她伸出手要握住我。我几乎就要碰到她了,然後……然後她消失了,就像她经常在我梦中消失一样。」
「这只是另一个梦罢了,」科雷试着安慰老人。「根本没有别人。」
「有的,她在这里……我看见她了。但是她又离开了……就像以前一样。」
「她抛弃你,她抛弃了我们两个。」科雷苦涩地说:「我们都活在梦里,爷爷,一个美丽又愚蠢的梦,一个意图不轨的残酷女人所创造的梦。」
「不……如果她残忍的话,我就不会爱上她。在我心里一直有着很简单的答案,如果我有智慧可以看到的话……」
科雷发出尖锐的笑声。「我不相信。我也几乎被她骗了,但是我总算及时醒悟。」
男爵又变得恍惚了。「她在哪里?」他虚弱地低语着。「找到她……」他进入梦乡时,脸颊上仍残留着泪痕。
一扇没栓好的窗户突然弹开了,科雷走过去,探出头让雨水拍打在脸上。在黑暗中,他无法看到岩石,但是他可以听到暴风雨的声音,顺着峡谷一路回响着,一直不断地拍打着河岸,像是一首永不止息的悲伤之歌……
「该死的她!」他脸上雨泪交织地对着远方的萝莉莱大喊:「该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