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名女子终不再出现。
唐谦君藉着日夜苦读,以忘却对无言和那无名女子诸多纠葛难清的万般情愁。
隔年秋试,他果真不负重望的金榜题名,由皇上钦点为状元。
进宫面圣时,皇上十分欣赏他的文才学识和谦和气质,本欲加封他为太子保,留在皇宫中任职,但为他所婉拒。
唐谦君婉拒皇上的理由是——
无能不官、无功不赏。而他尚未展现出他的才能,便要他出任太子保一职,他怕力有未逮,因此请求皇上让他回乡,由最小的官职任起,待真正有功成治绩,再行拔擢不迟。
其实他除了担忧家中娘亲不会喜欢京城生活之外,更抱着能再见到无言,或是那无名女子的一丝丝希望,所以,他并不想离开家乡。
因认同他的说法,所以皇上给了他三年。
皇上准许他在家乡担任地方官三年,由低位学习政事处理,顺便体察民情,三年过后,再视情况擢升。
于是,他顶着新科状元,又是当地新任地方官的光环,在众人簇拥、浅水屯居民的庆贺声中回到家中。
看着出门大半年的儿子,终于功成名就归来,唐母当然是欣慰又激动到不能自己,连忙又是烧香告祖,又是迎接贺客、张罗谢礼,忙得不亦乐乎。
但,她却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给忘了。
终于道贺宾客散尽,也焚香祭祖过后的唐谦君,正一脸讶然又疑惑的看着那个放在他房里的“问题”。
“娘……这小娃儿是打哪抱来的?”他一边逗弄着躺在摇篮里的小小娃儿,一边扬声问着仍在房门外收拾残局的娘亲。
这小娃儿是娘闷得慌,跟屯子里的人要来带的吧?
看这小娃儿长得俊俏,而且还真不怕生,一见到他就呵呵笑个不停,让他有种暖暖的温馨感在心坎里回荡。
如果,当初无言肯嫁他,那么他现在应该也有一个像这般可爱的小娃儿了吧?
“谦儿,这孩子……是你的?”站在房门口,看儿子和小娃儿玩得正乐的模样,唐母一个郁在心头数月的问题也终于问出。
“嗄?”唐谦君愕然的回望娘。“娘,你说什么?”
看着儿子一脸惊愕的表情,唐母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欣慰的好。
“这小娃儿,是三个多月前,由一个女子抱来的,她说是你的孩子。”
“嗄?!”唐谦君双眉紧凝,惊愕的望向那笑得可爱的小娃儿。
这孩子是他的?!他呼吸一窒。
三个多月前……算算时间,他心知这并非不可能。
而唯一能为他怀有孩子的女子只有——是那个不见面、不留名的她吗?!
他胸口狂跳,转头急问着:“娘,你见到她了?她说了什么?”
唐母摇摇头,缓缓的说:“那是三个多月前的夜里,我正睡着呢!哪知睡到一半,有个女子的声音唤醒了我,跟我说这孩子是她唯一能留给你的,希望我们好好带大他。她还说,往后你若娶妻生子,千万不可让妻子怠慢了这个孩子,跟着她就走了。本想看看那说话的女子究竟是何人,但我不知为何的睁不开眼,只有听见她的声音。”真是太诡异了……害她到现在一直在怀疑,那个女子究竟是人还是鬼?
“是她……真的是她……”唐谦君心魂大乱,茫然的看着摇篮里的小娃儿。
“能为你做的,我尽力了……该给你的,我会留给你……”
难道这就是她找上他的目的?她口中所谓短暂姻缘的主要原因——为他生一个孩子?!
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愿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却又不愿留在他身边?她究竟是什么人?
唐谦君沉重的闭起眼,心里千疑万问,却不知该问谁。
“谦儿,这孩子真是你的?”
他长叹一声,伸手将小娃儿自摇篮里抱在怀中,感受着小娃儿的柔软小手触碰着他的脸。
“娘,我想这孩子……真是我的。”将脸贴上小娃儿稚嫩的小脸,他既欣慰又怅然的闭起双眼。
他的孩子……难怪小娃儿一看见他就笑个不停,是父子骨血相连的天性使然吧?
只是这孩子没有娘……孩子的娘,怎舍得?
“怎……怎么可能?”得到儿子的亲口证实,唐母震惊到难以言喻。
她这个儿子向来循规蹈矩,清高自守,怎么可能会在外头和个女子生了个儿子,而她这个当娘的却不知道?
“那……孩子的娘……是谁?”唐母颤声问着。
唐谦信轻叹一声,“我也想知道。”
他碰碰小娃儿小小的鼻子,看着他灵活晶亮的一双眼。
孩子,能告诉爹,你娘究竟是谁?
“啊?”唐母的下巴快掉下来了。“这是什么道理?都跟人家生了个儿子,还不知道孩子的娘是谁?!”
“娘,这说来话长……”唐谦信又叹了口气。
他将小娃儿放回摇篮里,一边逗弄着,一边缓缓向唐母说出与那无名女子的那段经过。
“嗄?!有这种事?!”听完之后的唐母,怀疑自己的心怎么还没停止跳动!
“那女子……不会是你曾经救过的什么妖怪之流……来报恩的吧?”她骇然的说出心中的怀疑。
若真的是,那这孩子……唐母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娘,不可能的。”又是一个深中传奇之毒的人。
唐谦君扯起浅笑,摇摇头。
“这世间哪真有什么妖怪报恩的事?”
她一定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他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如此为他牺牲……
偿还宿世姻缘?他不会相信这种理由的。
“如果是人,那么……会不会是……无言?”这是唐母唯一能想到的人了!毕竟这么长的日子以来,来自无言的暗中相助始终没断过……
唐谦君怔了下,跟着苦笑摇头。
“不,那女子脸上并无伤疤。”
如果是无言,他就不需如此痛苦了,但他相信绝不可能是无言。
若那女子是无言,她又何必为了他心中存在着“无言”而离去?
“你不是说看不见她的相貌,又怎么能肯定?”唐母翻翻眼。“娘……”唐谦君无奈又赧然的说:“我看不到,但……摸得到!”
“是喔……”唐母讪讪笑着。
跟着她摇摇头,眉开眼笑的抱起摇篮里的小娃儿高举着:“娃儿啊,不管你娘是谁,你真的是我唐家的宝贝血脉,而我真的是你奶奶唷!”
那小娃儿被唐母逗得咯咯笑,模样好不天真可爱。
“谦儿,先给孩子取个名,至于孩子的娘是谁,你自己慢慢找吧!”唐母这回是有孙万事足,只待给孙儿取个名后,又该去烧香告祖喽!
唐谦君沉吟了会。
“忏无,唐忏无。”他说了个名。
唐母抱着刚被命名为忏无的小娃儿愣了愣。
“这是什么名字?”什么忏啊无啊的,多不吉祥的字眼!
“娘,我是希望他将来懂得忏其身、无妄求,所以这名字没什么不好。”
“是吗?”唐母瞪儿子一眼。
是吗?唐谦君苦笑了下。
只有他心里才知道,这个孩子,让他忏对无言,也忏对那无名女子,所以……这孩子该叫忏无。
“好吧,忏无就忏无!”唐母对着小忏无又说:“乖孙子,你那没良心的爹爹给你取了个那么怪的名字,没关系,奶奶给你个好听的小名,就叫欢欢好了!希望你能让你爹爹欢欢喜喜,别整天连笑都笑得心不甘情不愿!”
“我有吗?”唐谦君无奈的瞥了娘亲一眼。
“哼,有没有,你自己照照镜子笑笑看就知道了!”唐母抱着她的宝贝欢欢,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门,留下唐谦君怔然的扯着一抹“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容。
午后,沿溪漫步在后山的小径上,遍地尽是枯黄落叶,又是个几近寒冬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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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不辞而别的时节,差不多是去年此时吧?
一年过去,不知道她是否安好?可曾宽心、快乐多了?
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见她一面?
唐谦君啧然而叹。
见得了面又如何?他还有何面目去见无言?
如今,他该想的,是如何找出忏无的娘才重要吧!
那无名的女子……怎忍心让忏无一出生就没有娘呢?
他自嘲的苦笑着,觉得自己真是悲哀,生命中的两个女子,全是看似有情却无情,教他一个人面临两样的多情苦。
她们,真是无情;而他,却难忘情……
想是无情不似多情苦吧!
正当他低头伤怀之际,忽然听见前方远处的梅花林里,传来断续的簌簌声。
他抬眼望去,隐约见到一个舞动的蓝色身影,飘忽在梅花林之间,扫落了片片雪白腊梅,同时在身际旋成令人咋舌惊叹的花流。
是武林人士在练武?
从没见过真正武林中人的高深剑术,唐谦君忍不住好奇的往那方向走去。
走到能够看清的距离时,他的脚步却因震惊而顿住了。
无……无言?!
他用力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个舞动着炫目花流的蓝色身影,正是他朝思暮念了整整一年的无言!
她……会武功?是武林中人?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她使出一招招时而优雅柔美、时而震天撼地的剑招;而她手中那薄如羽翼的剑,却时而柔软、时而坚挺的一下下舞动在梅树之间,不时散发出震慑人心的耀眼银芒。
这就是武林人士所使的剑术?
那似水轻盈却又似雷电迅疾的剑影,在前一霎只觉优雅自若、无甚威胁,后一霎却如横扫狂风,吹得枝颤花纷落,不禁令他想起赤壁赋里形容周郎的句字——谈笑间,强掳灰飞烟灭。
难怪无言的动作向来无声无息得令人讶异;也难怪她砍出来的柴枝都整齐俐落。
依她使出的剑术看来,要将柴枝全砍成柴末怕是一点也不困难吧?
他不知道无言所舞出的剑招算不算好,但在他眼里看采,此时专心致志在舞剑的无言,那姿态、那神韵,还有为她所卷起的片片残花,让她简直美得像个纤尘不染的梅花仙子,浑然不觉她脸上的伤疤有何丑恶之处。
良久,她终于收势停剑,静静的持剑迎风伫立,但她凝视着剑柄的垂泪双眼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愤恨和仇怨。
唐谦君看得心头一揪!
江湖仇恨?!
这就是她痛失至亲、漠然无言,又流浪至此的原因?
“无言……”不忍见她暗自饮恨垂泪,他忍不住开口唤她。
他的叫唤,让她持剑而立的身影陡然一震!转望向他的神情有收拾不住的愕然。
唐谦君快步走向她,但她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无言,你别走,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他急忙停下脚步喊着。
听到他的呼喊,她顿住了脚步,不再移动,而他与她的距离,却也已拉开了好一大段。
见她终肯停下脚步,唐谦君连忙快步走到她身边,心里却暗诧练武之人的脚程原来快得这般吓人。
看着唐谦君来到面前,无言的眼中闪过多抹复杂难解的光芒;他凝视着她半晌,一时心中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低的叹息说着:
“无言,你瘦了。”见她清瘦了许多的身子,直教他心疼。无言漠然偏头,不让他继续端望着她的脸。
“一年不见,我和我娘都很担心你,你知道吗?”
而无言,依然无言,甚至更为淡漠。
她就这么不想再见到他?怕他会再次要求她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妻?
不了……如今的他,又有何资格对她做出如此要求?
唐谦君轻叹一声,跟着又问:“这一年来,你都是住在这山林里?”
无言轻轻点头。
“既然离家如此近,为什么不回家?”
无言抬眸望他。
“我娘把你当女儿,我把你当妹妹,所以那就是你家。”他对她浅浅笑着。
她不能是他的妻,当他的妹妹也好,总比她一个姑娘家漂泊在山林之间……虽然她会武功,但他还是觉得危险。
无言听了他的话,双眉微蹙了蹙,欲言又止的眼中竟写着淡淡幽怨。
他不懂她眼中的幽怨所为何来,只能又叹息——
“无言,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别什么话都压在心里头,那很不好受的。”那种有苦说不出的滋味,经过这一年,他懂的。
无言怅然垂首,摇摇头。
沉默了半晌,唐谦君又说:“我考上状元了,今天才刚从京里回来。”他的功成名就,他希望与她分享,就不知道她是否有兴趣知道?
无言点点头,表示她已知道。
唐谦君瞅望着她。
住在山林里的她,竟知道今天才发生的事?她留心过他……抑或是关于他家中的任何事?
若她还在意娘、在意他,不知是否愿意重新回到唐家?
“再过几天,我就得到城里上任,所以我们全家要搬到城里去,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们一起去,好吗?”他探问着。
她默然半晌,偏转过身,慢慢在梅花林里走着。
唐谦君也跟在她身边陪她一起走。
“我有个没娘的孩子……”他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说出。
顿住脚步,她身子颤了颤。
淡瞥她一眼,他垂眼又说:“我一个男人,不太懂得照顾孩子,而娘的年事已高……你算是孩子的姑姑,愿帮我和我娘照顾那孩子吗?”
无言还是漠然沉静,但唐谦君却发现她握剑的手,轻微的颤动了下。
她认为他在为难她吗?如果对她情绪体察的敏锐度不变,那么这就是他所感觉到的。
或许,他变得自私了,他想。
即使明知道不该,也没那个立场,他还是想让无言重回身边,就算是拿孩子、拿兄妹那些牵强得可笑的藉口,他仍是希望能留住她……
真的很自私吧?他自嘲的轻笑了声。
无言望向他,似是不解他的轻笑所为何来。
唐谦君摇摇头。
“算了,无言,我不想勉强你。”
他望着梅花林边的潺潺流水——
“如果你想当个自由自在的长流水,那就去吧。但若哪日你厌倦了流不休的日子,希望你记得,有一个同样属于你的家,有个关心你的娘和大哥,随时欢迎你回家。”
闭了闭眼,他转身向来时路而去。
该跟她说的、能对她说的,都说完了;其余不该说、不能说的,他让自己绝口不提。
他,不希望她为难。
但……他前行了好一段路,忽有所觉的又回头。
无言?!
她竟然静悄悄的跟在他后头走——就像初遇她的那天一般。
唐谦君吁出一口抑遏了一整年的郁气,对她扬起一抹深深的笑容——
“走吧,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