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诊所,潮湿的空气,会来这儿看病的差不多都是附近的街坊。侯诊室内,几个穿着随意的老先生正在闲嗑牙,那热络的气氛犹如是专程来此串门子,其中一位还翘着二郎腿,在抠香港脚,康德静静地坐在一旁简直就是异类。
“徐康?”中年微胖的护士小姐朝他喊了好几次。
他依旧窝在原位冥想,年久有垢的塑胶椅和他颀伟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
“徐康?徐康?”护士桑又喊了他几次。
所有的视线均定在他身上,他只是见怪不怪仍没反应,最后是他邻座的先生拍他的长腿。“轮到你啦,阿康。”
“嗄?喔……是,来了。”康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角色,连忙跳起来走进疗室。
医生是位鹤发老翁,挂了一副老花眼镜,讲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坐。”他指着他桌边的圆椅,接着问:“你就是花农徐家新来的伙计?”
“是。”康德点点头。
瞧!小镇真的藏不住秘密,外面的病人、护士甚至这位他不曾会晤过的医生,只怕都比他要清楚记得他是谁,他坚持不让徐培茜陪同是对的。
“培茜最近还好吧?”老医生拿着听诊器,要他把上衣脱掉。
“还好。”康德边脱边点头。
护士桑有意无意地踅来踱去,一双眼直盯着他肌理分明的裸呈上身,还不时噙着小女生的含怯羞涩。
“那丫头从小就善解人意,乖顺懂事,同样是女儿,可惜她就是和她妈不投缘。”老医生用听诊器听听他这,又敲敲他那。
“你……好像和她们很熟?”康德问得浑似轻描淡写,暗地里却即好奇得要命。
“熟?我住这儿几十年啦,这里的大大小小我哪个不熟?那丫头还是我一手接生的咧。”医生呵呵大笑。“乡下地方的医生虽说很少医啥大病,但十八般武艺可得要样样精通喔。”
“是啊。”康德陪笑。
“我刚刚有没提过,她的名字还是我取的?”老医生将他转过去,一手扶在他的肩胛骨,一手捞起他的右臂转呀转。
“没有。”康德顿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下文。
“唉,说来这孩子挺可怜的,直到要上小学了,徐太太不得已才去帮她报户口。”老医生长吁短叹。“当时我凑巧在那儿办点事,由于她不识字,我就代为填写。”
老医生放下他的右臂,这次换转他的左臂。“结果我问她啦,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她说青菜啦、反正是个赔钱货,故我就想‘赔钱’……‘培茜’嘛……嘿!这名儿就这么出来啦。”
“那这之前……”康德恍然。难怪当初他称赞她名字好听时,她仅是苦笑。
“在这之前呀,徐太太也没给她取个正名,老是‘死婴那”、‘死婴那’的叫,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便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名字。”老医生又要他站起来,动动脚,踢踢腿。
“徐先生都不管吗?”康德听得心都拧了。想不到她的童年这么惨。
等等……医生叫他做这些动作是要干什么?
“他呀……哈!”老医生付之一笑。“他怕老婆是咱们镇上有名的。”
眨眨眼,他又笑。“不过讨到那种老婆,任谁都会怕啦。”
“培茜不是他们亲生的吗?”这一点康德始终很疑惑,因为哪有父母会这么待自己的骨肉?
“谁说的?当然是亲生的喽,我不是才讲过嘛,孩子是我接生的啊,我那时可还没戴老花眼镜唷!”老医生笑容满面。
康德不禁跟着笑,这医生很幽默,人看起来似乎不错。
“唉!其实这或许是命吧。”老医生忽然又叹。“当年他俩是奉子结婚……你甭瞧徐太太现在这样,年轻时她也是个大美人,追她的人一箩筐,本来她是可以嫁给镇上的有钱人当少奶奶,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她却成了穷花农的管家婆。”
“所以她就把气出在培茜头上?”搞半天竟是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傲俊轩眉不满地跋飞了起来。
“大概是吧。”老医生示意他来回走几步。
康德虽感莫名其妙但仍照做。
“你喜欢茜丫头吧?”老医生突然问,也不等康德回答,他又暖昧地笑了笑,并挥挥手。“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说我也看得出来,年轻人呀,有爱来的时侯就要好好把握。”
“我……”康德忙摇着手。他是喜欢她,但他不能在此承认,这万一传开,她又要遭殃喽。
“放心啦,那孩子是该享点福了,老头子我是乐观其成。”老医生按下他的手。“我老花归老花,看人的眼光却很准,我相信你,是你就一定没错。”
“谢谢。”言尽于此,康德也不必再客套,他感受得到老医生的真心关怀,而非其他人那种观戏的心态。
“谢啥呀谢?你可要好好地照顾她喔。”老医生仿佛父亲把女儿托付给他般地嘱咐。
“我会的。”康德颔首保证。
“啊……年轻真好。”老医生欣羡于色,然后要他穿上衣服。“好啦,应该都没啥大碍了,你不用来复诊啦。”
“这个……对不起,你这样摸摸敲敲就可以了吗?”老医师甚至连他有没有流鼻子、咳嗽、打喷嚏等症状都没问?
“对,你的瘀青全消了,外伤也好了,这骨头没事,神经也没断,复原得很好啊。”老医生推推老花眼镜。
“但是……”康德失笑地说。“我是来看感冒的呀。”
噢,天气真热,这哪里像是春天嘛?
康德随手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拭着汗,然后走进厨房问:“地扫好了,衣服也放进洗衣机了,接下来还要我做什么?”
“不用了,你去休息一会儿,你不是感冒早上才去看医生的吗?”徐培茜头也没抬地继续埋首切着菜。
“该休息会儿的人是你,况且我本来就没啥事,只是一点点头痛和喉咙痛,不过那是水喝太少的关系,头痛则是晚上没睡好所引起,是你坚持要我去诊所,我才去的。”床太硬亦是原因之一。
“我是为你好嘛。”她见他昨天一直揉太阳穴又一直清喉咙,看起来就像是不舒服啊。
“我知道。”康德拿过她手里的菜刀。“来,这儿就交给我吧。”
他不曾切菜,但瞧她刚刚的架式,应当也难不倒他。
“不,你还是去休……”徐培茜连忙拒绝。
他最近帮她太多忙了,任何工作都抢着做,好似恨不得帮她分摊掉所有的工作,让她好生感激。可是她雇他来是做花农,不是来帮佣,如今怎好意思再叫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窝在厨房内呢?
“没关系啦,你不觉得这里站两个人太挤吗?”康德先发制人,偏着笑迷述的俊脸看着她。
“是很挤,但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厨房本来就不大,而他的存在占了泰半空间,否则刚刚她一个人时倒游刃有余。
甭瞧他瘦,他臂长和腿长,胸肌有材有料,肩阔足足有她的一倍宽哩。
“别你你我我了,外面那一群欧巴桑不是在等你上茶吗?”康德抢白转移她的注意力。
若非朝夕相处那么多日子,他还真难想象她的“忙”会是这么忙。
除了些临时的订购,她每天花圃、家里两头跑,买菜、做饭、洗衣、打扫……等等的家务,她一人全包。每星期二、五要送货到几家花坊,每双周会去一些特约公司换盆栽,周日则固定在建国花市。
至于徐母和她那位美丽的妹妹,一向只在茶来时伸伸手,饭来时张口。偶尔徐母心血来潮,还会像今天这样带人来家里摸八圈,而她自然就得负责张罗。
他真的很怀疑在他来这儿之前,她是怎么忙过来的?
“嗄……糟糕!”徐培茜捂住嘴诧呼,赶紧拎着热水壶跑出去。
她就是这样,一忙就会丢三忘四,再忙就会手慌脚乱。
说时迟,那时快,上帝许是要印证似的,她突然一个踩滑,柔软粉躯跟着就朝后栽。“啊……”
“小心!”康德猝然放下菜刀,快手抓住就要落地的水壶,旋即顺势往旁边一搁,另一手也没停歇地揽住她的腰,再用他的胸脯接住她的背,并将两人的体重支在他的身后的流理台上。
整个救灾行动一气呵成,迅速确实。
“喝……好险,没吓到、没吓到……”徐培茜惊魂未定,小手猛拍胸脯,口中念念有词地自我安慰。
“你有没有烫着呀?”被吓到的人其实是他。
见她似乎没怎么样,他不禁捏把冷汗,庆幸他反应敏捷,动作快,不然那壶热水此刻只怕已浇得她遍体长水泡。
“没烫着……咦?”他的声音感觉为何这么近?
徐培茜纳闷地仰起眸,立即在正上方的咫尺处,捕捉到一张上下与她刚好颠倒的男性面庞,两人灵魂之窗所对着的恰巧是彼此的双唇。
“是你?”她愕愣愣地瞪大眼睛。他的嘴型很漂亮哩!
“是呀,好奇怪唷,怎么会是我呢?”康德也瞠目结舌地装出一脸讶异,瞳底溢满坏坏的笑。
老天!她就不能把她那该死可人的微启朱唇闭起来吗?她晓不晓得一个正常男人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拒绝这样诱惑吗?
“你脸上的伤全好了!”徐培茜俨然发现新大陆,丝毫没听出他的挪榆。
哇喔——原来男生的睫毛也可以似他这般好长、好黑、好密、好翘……好像洋娃娃唷!
“真的吗?”他还在逗她。“我怎么不晓得?”
小迟钝呀小迟钝,普天下不知道他早痊愈的人大概只有她啊。
想到老医生的一席话,他真希望能马上把普天下的爱统统给她,好弥补她在这之前所欠缺的部分。
“噢……我忘了该帮你买把刮胡刀了。”这会儿她的注意力又溜到他嘴边的毛毛渣渣,使她忽略了自己全身的重量仍压在他的身躯上、或他俩目前的姿势有多暖昧,而躺在他怀里又是那么踏实、那么舒服,她贪婪地根本就不想动。
“不要紧。”康德啼笑皆非。他都快按捺不住要变成大野狼了,而处境堪虑的小红帽,居然还有心情去管他的胡子?
显然她也没察觉近日来找他搭讪的女人激增,为了杜绝骚扰和预防被人认出,他故意蓄胡装酷已有好一段时间了,固然效果依旧不彰,但她未免也太不关心他了嘛……思及此,康德心里有点闷闷的。
或许是该提醒她,他的存在的时侯了吧?
“刮胡刀会很贵吗?”她没买过,所以在价钱方面完全没概念。
随着问句散播如兰吐气,悉数进入他的呼吸器官,俨然迷幻药般地渗透他的细胞,现阶段他哪有心思去睬什么刮胡刀贵不贵的问题。
“不晓得。”康德答得漫不经心。她的腰好细,他几乎一手就能盈握,他得想办法把她喂胖一些。
“这样好了,我先找找看我爸以前旧的还在不在,你先凑合着用用。”徐培茜自顾自地盘算。
“随便。”康德胡乱虚应,根本没仔细听她在说什么,此刻此景,他的眼里脑里,装的填的,全是那两片张张合合、害人心猿意马的瑰丽芳泽。
他受不了啦!与其在那儿遐思玄想,何不亲自品尝一下她的味道究竟有多甜?
“培茜……”康德呢喃出他的需要。
“什么?”
她话声方落,环于她柳腰上的巨掌,蓦地把她往逆时钟方向一带,也不见他费劲儿,便轻轻松松松将她来个大旋转,在她尚未搞清楚怎么回事,她的人已站在与他面对面的位置。
“哗……”徐培茜真的被他吓了一跳。他干么越靠越近?
不,不光是他越靠越近,他仍扣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紧。
“慢着,你……”她疑惑地想叫他退后点,再这么下去,他的脸不就要磕到她的了吗?气氛猝地变得有些诡谲,仿佛在预告有事即将发生,她不禁燥热了起来,体内无名的狂浪波涛亦跟着汹涌翻覆,她莫名哑了嗓子,心中忽然有了几许期待。
就当他俊逸的五官毫不保留地迫近到她眼前零点一公分处,客厅乍扬的咆哮隔着一道墙飘进来。
“阿茜哟……”徐母嚷着那口尖锐的台湾国语。“你烧个开水是到山上打井是吗?这么久还没好哇?”
“喝!”本来粘在一块儿的两个人立刻吓得分别往反方向弹开。
可恶!就差一点……康德懊恼着好事被打断,一方面又暗斥自己怎地那么沉不住气,这万一突然有人闯进来撞见,她这辈子大概就让他给毁了。
“对……不起……”徐培茜则颜红耳赤,咿嗫吞吐,忽尔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觉得好丢脸,要不是母亲的叫声令她惊醒,她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会不会轻视她?他会不会以为她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女孩?
“你是困死呀哟?”徐母又吼。
“来……来了……”徐培茜忙朝厅内喊着,然后张皇地提起水壶。
“我去。”康德接过水壶。“我去的话,你妈到时只顾着向牌友炫耀家里有男佣,便会没时间找你的碴。”
“但是……”这样太委屈他了吧,人家他又不真的是男佣。
“你快把莱炒一炒,否则一会儿你妈喊饿,又会把气出在你头上。”总有一天,他要带她远离这个非人的魔窟。
“啊……我忘了菜还没炒!”徐培茜仓卒忆起尚有别的任务,这下子也懒得跟他争着出去挨K,她赶紧转身去处理那堆遭受遗弃的食物。
“小迷糊!”康德早料到了。
他低声失笑,忍不住在经过她时,飞快偏首啄了她的颊边一记,才喜孜孜得逞地步出厨房,留下呆若木鸡的红颜,差点儿没让自己的羞火焚为灰烬。
“呵啊……”康德扭扭脖际,打了个大呵欠。
“你碗放着我等会儿再来洗,你先回去睡吧。”徐培茜很是抱歉。
“你妈他们会打到几点呀?”康德一向不喜欢事情只做了一半,他打开水龙头,继续解决那堆杯盘狼藉。
“很难说,一般会通宵,所以你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通宵?”康德简直无法把徐母在麻将桌前的生龙活虎,和每天要睡到下午才起床的懒虫联成一体。“那你今儿个不是也甭休息?”
“没关系呀,我反正不是很累。”徐培茜好脾性地笑笑。妈好面子,故她得在旁侯命,弄吃弄喝或递毛巾什么之类的。
“不是‘很’累?!”康德强压胸中的怒涛。“难道要等你倒下不成?”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不能责备她愚孝,也不能责怪徐母为何不分些爱去关心她,却把精神耗在没营养的牌局上,但是,至少他能减轻她的工作量。
他抢下她要端出去的苹果,然后拉了张椅子,肃然的嗓子虽没大到让外面的人听到,却充分具有十足的魄力。“你现在给我好好地坐下来喘口气,哪怕你不困,也要强迫自己合着眼!”
“呃……是……”他素来彬彬有礼,不曾这么严峻以对,徐培茜愣了愣,想都没想便立即坐下。这一坐,才顿觉两腿仿佛泡在醋里似的好酸。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地踱至隔壁扮他的男仆。
徐培茜恍然大悟。原来他刚刚是在替她担心呀!
想到他每每投来的柔和目光,寸肠遂溢满温情甜蜜,心跳亦不断增速。
他迟迟不回去休息也是为了陪她吧?
思及或许有这个可能,加上他早先的窃吻,虽说那仅是轻轻的一触,但她仍忍不住地双腮胀红。
“你脸为何那么红?是不是发烧啦?”康德的声音蓦地在好耳边响起。
他不过才去晃了一圈,怎地回来她就变成红番茄?他伸手探上她的额鬓。
“不……没……我……”皮下微血管徒然爆裂,源源蜂拥的血色染红了粉嫩肌肤,徐培茜语无伦次地躲开他的碰触,有他在的厨房,空间不仅缩小,连空气也稀薄了许多。
“咦?怎么越来越红?”他担忧地又要摸去。
“那个阿康挺勤快的嘛……”客厅始终缭绕的东家长西家短,突然转到他身上,听起来像是隔壁的王太太。
康德的手顿止在半空中。
他对八卦没啥兴趣,但对方声如洪钟,迫使他俩不得不洗耳恭听。他俩很有默契地对望一眼,悄声静闻其变。
“还是徐太太你有办法,咱们镇上目前就你们家里有请佣人耶。”对面的孙妈妈亦加入谄媚的行列。
“呵呵呵!”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见徐母的表情有多得意。
“就是嘛。”邻村的李太太也插上一嘴。“他人长得英俊,身材又好,待人又有礼貌,我都巴不得自己年轻个十来岁哩。”
底下接着是老母鸡叽哩咯吱的笑声。
“你有没有照过镜子呀?只年轻个十来岁够吗?”徐母皮笑肉不笑地挖苦。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小镇的人皆知她和李太太素有宿怨,经常勾心斗角,今晚若不是三缺一,她俩也不会凑一桌。而在数不尽的交锋中,难免她偶尔会吃点小亏,故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她自是会好好利用。
“嗄……”客厅霍然噤若寒蝉,连持续不断的麻将磋击响也戛然而止。
康德和徐培茜哧窃笑,都觉徐母这话讽得妙,两人纵使在厨房,也想象得到墙的另一边是如何地暗潮汹涌。
“徐太太真是会说笑。”李太太好一会儿才干笑出声,心里仍不住暗骂:死老大婆,居然敢当众奚落我!“据我看咧,他和你家的阿茜倒是挺合的嘛。”
“你什么意思?”徐母掀高用眉笔画出来的柳叶眉,口气有些僵了。
该不会是那个臭丫头,背地里又做了啥丢人现眼的事?
“也没什么啦。”李太太冷嘲热讽。“只不过人家再怎么帅、再怎么能干,终究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你小心点儿的好,可别人都当了阿妈,还不晓得孙子是打哪来唷!”
“你说什么?!”徐母拍桌大喝。自己养的女儿再烂,也轮不到她的死对头来说教。
现场登时成了战场,吵的吵,劝的劝,徐培茜脸色发白,康德亦是一肚子乌烟彰气。他不在乎被人唾弃,但他没法忍受她受一丝污辱。
“我回家了。”他抚慰地拍拍她的桃腮,然后大摇大摆地步出厨房,走到牌桌旁。
他不必出声,只稍稳稳站定,那磅礴的恢宏气宇已足以浇息在场的喧哗,四个加起来超过二百岁的老女人,忽感凛凛威势由八方袭来,均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各位女士精神真好啊。”他居高临下扫视四张老脸,弧度优雅的唇瓣缓地浮现一抹笑,施施然的端庄神态中,自有一股慑人的英气,令人直觉不马上加答他是非常不礼貌。
“呃……是……是呀。”四人异口同声,下意识也跟着一齐笑,干戈霎时莫名其妙地就化为玉帛。
此时的景况犹似古代平民遇到皇帝,下跪请安都来不及,哪还想一以要抬杠,至于有问必答,那更是天经地义之事。
“你……”肃然的目光随着话锋直刺口不遮拦的李太太,康德一派温尔恭煦,字句里却挟着强硬的命令意味。“做长辈的,说话要记得给人留点后路。”
“……是。”李太太被教训得无言反驳,只冒了一头冷汗,
“那就好,各位女士晚安。”康德潇洒地欠身行了个绅士礼后退场。
有那么一瞬间,她们眼里看到的不是粗布陋衫的流浪汉,而是位气势不凡、高不可攀的王公贵族。
四人面面相觑,连战火外的徐培茜也瞧得瞠目结舌,满脑子的疑窦。
如此的丰采器宇,他……到底是谁?
这些见不得人好的八婆,起码会乖上一阵子吧?
康德掏掏遭污染的耳朵,庆幸总算得到清静。
不过还不肯上床睡觉的上帝似乎存心要和他开玩笑,他才阖上大门,转头便遇到夜归的徐青霞。
他这次从花郁国逃家,纯粹是想一个人好好地把情绪理清,会介入徐培茜的生活已属意外,他不想再招惹是非。
“晚安。”他匆匆经过徐青霞身边。
就是这种过于礼貌、几近不理不睬的态度激恼了徐青霞。
想她这朵镇花吸引多少蜜蜂苍蝇的追逐,唯独他,老当她是隐形般地视若无睹,前两天还出口消遣她,偏偏他对她那个丑不啦叽的老姐,却是有说有笑,呵护备至。这窝囊气她哪里咽得下?
“晚安。”她笑里藏刀,倏地跨步挡在他的支路。
“嗄……”康德骇然,忙不迭地往侧翼闪躲。
论体型,徐青霞自然是输他一截,可他敢对天发誓,他顶多擦到了她的衣角,但她却像上弹簧似的纵开。
“哎呀……”她夸张地叫着。
“啊!”康德见势赶紧在她摔跤前抓住她。
“噢……”徐青霞藉机偎进他的怀里,两掌还暧昧地贴上他的胸肌。
她是故意的!康德皱了皱眉,浅得让人非得细细观察才不会错失的那一种。
“对不起,我走路太不小心了。”为避免与她有任何肢体上的碰触,他将双手纳入裤袋,整个人向后让一大步。
“哗……”徐膏霞没料到他会突然抽开,重心霎时扑了空,反而差点真的朝前栽倒。
他竟连推都不屑推她?!
弯眉刷地揪成一团,她接着便用出惯用的钓凯子伎俩,故作绊着跌坐在地嗲嚷。“好痛唷!人家脚好像扭到了。”
依据她以往的经验,男人此刻必会发挥英雄救美的天性,立即奔来搀驾,问侯,甚至帮她揉揉。
然而出乎意料地,康德却好整以暇地指指旁边的徐宅大门。“你妈在家,我这就去请她出来。”
“不用啦。”徐青霞断然拒绝。她妈要是来了,她还有戏唱吗?“你直接扶我进屋就行了。”
“我还是去请你妈吧。”康德不是没见过世面,他既然能自由游刃于险恶的商场政界中,怎会不能透析她的居心叵测?当然他大可掉头就走,但那样未免有失绅士风度。
“哎……哟,好疼、好疼呀1”徐青霞硬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喂,你不要……”康德试图摆脱。
一个抵死不放,一个抵死不从,两方于是僵持不
咿呀……大门向旁半启一缝,屋内的照明猝然在他所处的夜色中间,刷出一道放射形光束小径,小径上则倒映着徐培茜的丽影。
“咦?”她因为听到外面有动静,所以出来瞧瞧。
看到他,她很是纳闷地问:“你还没回去啊?”紧接着她也瞥到徐青霞,又说:“喏……你回来啦。”
而在乍听门开之初,拉扯的二人同时顿了一下,本能地朝该方向瞧去。
“茜,我……”康德一见来者是何人,即笑颜准备答覆。
那厢徐青霞则冷不防跃起,然后趁他注意力分散的当儿,猛地勾下他的颈项,又扳过他的脸,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时,用唇封住了他下面的话。
“嗄……”徐培茜倒吸一口气。
“呃……”康德异口同声。他没料到徐青霞会这么做,不禁勃然大怒推开她。
“你做什么?!”
“你们……”从徐培茜的角度望过去,他一开始并没有抗拒,故他接下来的愠色,便仿佛成了欲盖弥彰,只是在责怪徐青霞为何不私下再亲热。
霎间天寒地冻,她觉得浑身冰冷,连倒退的步履都显踉跄。“对……不起……打扰了……”
原来他俩早已暗渡陈仓,原来他前一刻的温柔不是真的……她就说嘛,谁会摆着天鹅不理,而对她这种不起眼的丑小鸭感兴趣?
“等一等,茜……”打扰个屁!康德本来是想这么吼的。
她受伤的眼神明白地告诉他,她误会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他揪住她的柔荑。
“我妈在叫了。”徐培茜甩掉他的手,转身中跑进屋。
说她驼鸟也好,逃避也好,她就是不要听,她不想听: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没办法当面承受他的拒绝,何况由始至终是她自作多情。
“茜……”康德巴不得尾随追进去抱住她,用灼烫的吻来表达他的心意,可是他不行,他不能落人口实了。
房内坐的那四个老女人的四张利嘴,抵过三台播报新闻的电视主播和戏院超立体效果的杜比音响扩音器。
“晚安啦。”徐青霞无辜地撩撩染红的头发。
能报一箭之仇,又能搅局,令她沾沾自喜好不得意。她挥挥手、扭着水蛇腰,临别时,抛给他一记飞吻,婀娜的秋眸好似在放话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