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儿,你和阿扎换个地方玩,我有点事要和他说。”
梦蝶用西域话吩咐道,一边转身拉住正想离开的林书鸿的坐骑。
林书鸿见梦蝶拉着他的马缰,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多事了,一等玖儿离开,便语气生硬地说:
“夷宁公主,军中还有许多事等着处理,我要告辞了。”
“林将军,我们出发这些天来,你总是用一句公事繁忙推托,从未来参见过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梦蝶想起自己的目的,话中带刺地说。
“这……公主,非臣不敬,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请公主做事以大局为先。”
“你说的大局是指什么?我久处边疆,孤陋寡闻,实在没本事明白你这朝廷栋梁的意思!”梦蝶见他满脸的戒备和谨慎,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团怒火:“我只想要你给我一个答案。这次和亲到底是为什么?我至少有权知道,我在做的事是否有价值!”
“无论真相如何,你已经答应了和亲,现在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迟了吗?不管这次和亲结果如何,你只要知道,我一定会做到我对王爷的承诺,尽最大努力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就已经足够了,公主。”
“除非你先让我置身危险中,否则我根本不需要什么保护!”
说完,她惊讶地看到林书鸿冰冷的面上竟隐隐有些怜悯和歉疚的表情,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再生硬冷漠:
“公主,有时候,我们是无法决定自己应该做什么或不应该做什么的。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梦蝶可以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诚挚,不禁有些感动。幼时的记忆渐渐浮上心头,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时,他们三人常常整天在一起,忙着捉弄别人,忙着互相捉弄,林书鸿总是习惯于把她视为小妹妹,像二哥一样叫她“小妹”,也像二哥一样把保护她当做理所应当的事。
可一想起林家对父王的背叛,怒火又压下了对往日的回忆:
“怎么敢劳烦林将军来保护我,说这话可要小心些,若是传回长安,让清阳公主误会了,岂不是误了你们林家的荣华富贵?”
林书鸿的面色蓦地一变,梦蝶一时害怕起来。有一瞬间,他的神色阴晴不定地变化着,似乎有某种压力阻止了他的愤怒的爆发,很快他又挂上了那副冷漠严峻的表情。然而就在他一掠而过的不冷静中,梦蝶觉得有些问题突然变得明了了。
林书鸿很勉强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公主,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不知为何,见他并没有勃然大怒,梦蝶反而觉得隐隐有些内疚。当年,靖西王被贬不久,曾与靖西王过从甚密的大臣不是被借故放逐或贬职,就是自动告老还乡。所以,即使林家为求自保而转附他人也是无可非议的,若非如此,皇上是不会放过他们林家的,无人不知林俞大夫不光是靖西王的好友,且是儿女亲家。想来这些年,为了让多疑的皇上相信他们的忠心,林家人也吃了不少苦。
冲突渐渐缓和,青梅竹马的亲密玩伴和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夫妇这双重的过去又在两人之间清晰地浮现了,令两个人一时都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梦蝶轻叹一声:
“只不过是七年的时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变了这么多。到底在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弃文从武的?”
林书鸿怔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他略微考虑了一下,便说:
“七年的时间已足够改变一个人了。你不是也变了吗?”
梦蝶听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一时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褒是贬,忍不住解释道:
“那只是因为我在这里遇到的人不会像京城的人那样,只考虑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伤害别人。我从不认为皇上把我们流放到西疆来是一种惩罚,相反,我甚至要感谢他,因为在这里,我才学会了如何真心地与人相处,才真正掌握了我的生命——至少我曾以为是这样……”
梦蝶说着说着想到自己终究难以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不得不作为朝廷的一颗棋子让人送去和亲,便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林书鸿看出她的心思,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惊讶,难道她这自幼生活在都城中娇生惯养的皇家公主,竟会迷恋上荒凉而战乱的西域?他定了一下心神,冷冷地抛出一句话:
“那王爷和王纪呢!他们在这里生活的好吗?”
梦蝶的心紧紧地抽搐了一下。虽然父王和母亲从未说过怀念长安的话,因为那里太伤他们的心了。但以他们的身份,在西域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更遑论他们身体日差,对西域的气候越来越难以适应。这也正是她答应这次婚事的主要原因。
她觉得愈发难以理解林书鸿了。听他的语气似乎真的很关心父王和母亲,但既然如此,他又为何甘心为新王效劳,并成为准驸马?要知道,他的悔婚和自己被送去和亲是在西域定居后发生的对父王打击最大的事。这也将令父王在都城成为众人口中的话柄。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回长安了。”
林书鸿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神色:“你真的相信,皇上会让他们回长安,而代价仅是你?”
梦蝶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林书鸿似乎并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身后,他的神色在瞬间又变得冷漠而肃然,冰一般凛冽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戒。
梦蝶下意识地转过身,只见阿扎正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匈奴人来了……匈奴人的马队来了,我刚才……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听到地面传来的震动,我知道那是匈奴人的马群。怎么办?”
梦蝶迅速把他的话翻译给林书鸿听。
林书鸿并不惊讶,像是早料到有这种事发生,仅仅点了一下头,便问:“有没有通知大队?”
阿扎本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刚才一急就自然地用自己的语言报警了,此时,他结结巴巴地用汉语说:“玖儿姐姐怕我说不清楚……别人不信,所以她去通知驼队了,让我来通知你们……信我,我真的听出来是匈奴人的马队来了,大概有两百人左右。”
见阿扎急得快哭出来了,梦蝶安慰地摸摸他的头顶,也替他说:“和阿扎相处这些天来,我发现他确实有过人的听力,他甚至能凭听力区分出不同的骆驼脚步声。”
林书鸿郑重地对阿扎说:“我相信。多谢你及时通知我。”
听了他的话,阿扎的脸被迅速膨胀起来的自豪、敬佩和感激涨得通红。梦蝶好笑又惊讶地看着林书鸿仅用一句话就得到了阿扎的信任和友谊。
“上来!”
梦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林书鸿拉上了马,她急忙又说:
“阿扎……”
不等她说完,林书鸿已探身向下把还在发愣的阿扎挟在了臂弯里。白马驼着三个人飞快地向营地奔去。
“各位前来有何贵干?若我没记错,我朝的公主可是刚嫁与你们的单于,你们可是为了要和我们痛饮一场,以庆祝新结的同盟?”
林书鸿微带讥讽地对带头的匈奴人首领说道。
那匈奴首领听到对面这个装束像是这支人马的首领的年轻人的话,不知为何竟打了一个冷颤。他勉强笑了笑,压下心底的不安,用口音怪异的汉语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是一群流浪的穷人,想来讨口饭吃。如果你们交出女人和钱财,我就放过你们,不杀你们,我保证。”
林书鸿忽然仰天大笑。其实,他心中暗惊。很明显,匈奴人是专程来阻止此次和亲的。王申告诉他月族只不过是一个小得快要灭亡的部落,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将要发生的事,他只是出于谨慎才一路避开了其他西域诸国。没想到,匈奴人竟专程派了一支精锐的部队前来拦截。难道这件事其中还有内情?
匈奴首领被他狂笑的态度激怒了,回身大叫了一句什么,整支马队迅速冲向林书鸿的军队。
天色渐暗,落日为草原抹上了一层血色,营地附近的河水也染上了丝丝的红色。战事仍在继续,但已胜负渐分了。林书鸿统领的这批汉军,无一不是久经战事的老兵,人数也与匈奴军相差无几,匈奴人虽以剽悍勇猛著称,又较为熟悉草原环境,却占不到任何便宜。且汉军当日停止行军后,在河边已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匈奴人长途赶来,体力的损失远比汉军大,又没有占到突袭的便宜,故而战事开始后不久,就渐渐处于下风。
匈奴首领眼看败势已无可挽回,便在部分贴身卫士的保护下杀开重围越过河水逃走了。一直注意他的动向的林书鸿砍追上去,却被几个匈奴人同时围住,无法脱身。他一边奋力突围,一边大声向在他周围作战的一小队士兵发令,让他们急追上去,活捉匈奴首领。
因为,他心中尚有一些疑问,需要匈奴首领来解答。
虽然大势已去,但匈奴人并未溃不成军,大多数人一边撤退,一边仍在不顾一切地疯江作战。
正在这时,忽然像一阵狂风吹过草原,所有的草都随风伏倒一般,一冲诡界的宁静在战场中渐渐传开来,先是匈奴人,其次是被对手的奇特表现所感染的汉军,很快所有人都停下来了。
几声匈奴士兵的大声叫嚷令即使面对失败亦仍努力作战的匈奴士兵们突然仿佛噩梦乍醒般,纷纷纵马向营地的方向奔去。他们显然是惊慌得忘记了自己正在作战,当汉军以为他们是想袭击营地而阻拦他们时,有些匈奴士兵甚至不晓得躲避向自己砍来的刀剑。这种几近自杀的攻击方式一时令汉兵们不知所措,以致不久前还水泼不进的防线竟有许多部分被冲破了。
按照林书鸿战前的布置,梦蝶和玖儿正带着一众侍女集中在营地后方梦蝶的帐篷中。王侍郎则带着一小部分后备军,做为最内层的防守,将帐篷团团围住,以防匈奴人突破战线来到帐篷附近。不过开战后,还未曾轮到他们出手,因为每当个别匈奴骑兵能侥幸冲出战场,不等他接近帐篷,布置在战场与帐篷之间的驼队里的青壮年就起到了极为有效的防卫作用。而现在,守卫在第二层防线上的西域人也察觉到了这种怪异的气氛。很快他们就发现出了什么事,顾不得防守,人人面露恐惧之色,和匈奴人一起向营地的方向奔去。达合木见汉兵们还在犹豫观望,便催马冲入还呆站着的汉兵中,大声示警:
“快跑!野马群惊了!正向这边来!快跑!”
他一边喊一边又拨马调头跑回营中,急于救玖儿和梦蝶离开这里。
林书鸿这才注意到,河对岸的远处,一大片遮天盖地的烟尘正滚滚向这个方向卷来,大群已经栖息了准备过夜的鸟雀,惊慌地四散飞逃在被夕阳染成昏黄包的烟尘前面。大地在轻轻地颤抖,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战马变得焦躁不安,似乎也欲拔腿逃走。
于是他下令,让士兵们后撤保护公主。
烟尘渐渐卷近,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多得难以计数的野马正如洪水般涌来,所过之处。一切都消失在千万马蹄之下。从未见识过野马群威力的汉兵们无不被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所震撼,纷纷纵马奔向营地,只希望能在马群到来前及时逃离。在野马群最前面,正是刚刚从战斗中逃走的匈奴首领一行。想来他们没跑多远,就被野马群退回来了。
林书鸿赶到梦蝶所在的帐篷时,众人已知道了发生何事,原本应守在帐外的王申王侍郎早已被乱军冲得不知到哪里去了,部下乱成一团。林书鸿策马直冲入帐篷,沉声对正在帐中听阿扎叙述事件经过的梦蝶和玖儿说;
“快走!什么都不要带,没有时间了!阿扎,快去找两匹马来!”
阿扎急忙跑出帐外。
林书鸿拨转马头又冲出帐篷,一眼瞥见阿扎奔向骑着马牵着两匹白骆驼艰难地穿过人流向这里赶来的达含木,达合木正一边移动,一边对混乱而拥挤的人群大喊:
“不要和马群同一个方向跑!你们跑不过野马的!要沿着河边走!避开马群的方向!”
林书鸿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心中已清楚这个满面络腮胡子的西域人决非一般的驼队杂役那么简单。不论是他作战时的身手还是此时他的镇定和周密考虑,无不令林书鸿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林书鸿拍出宝剑,喝止了一些手下的亲兵,让他们在人群中把达合木的喊话传开。
他的存在似乎本来就有着一种镇定的作用,再加上他的部下到底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不久大多数人开始渐成队形向河下游狂奔而去。此时,梦蝶和玖儿也已准备好,分别上了达合木带来的两匹白骆驼。林书鸿有些担心地问:
“这骆驼跑得快吗?”
达合木尚未回答,已登上了一匹被达合木制服的无主奔马的阿扎忙说:
“当然!大白和小白跑得快极了!”
一路上,林书鸿与达合木默契地分别守在梦蝶和玖儿两边,以便保护。阿扎则跟在梦蝶和玖儿中间偏后的位置。
野马群不但数量惊人,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当野马群赶到时,大部分人尚未跑出野马群覆盖的范围,与倒退回来的匈奴首领一行人一起被困马群当中。不过,此刻谁也没心情去理会刚才还厮杀在一起的敌人了。野马群中,每一个人都竭力坐稳在受惊的坐骑上,以免掉下地被踩成齑粉。
就在此时,马群中出现了一匹落日般火红的野马。
那匹马是如此的卓尔不群,它的神态、它的狂暴、它的骄傲以及与周围狂奔的野马之间奇特的距离,无不说明它的与众不同。然而,这样一匹仿若天马的神骏的骑手,却是一个身穿五彩衣裙的妙龄西域少女。
少女扫了一眼被困在马群中的众人,突然转向,直奔身着盛装勉强骑着一匹白驼,正狼狈地提着裙裾生怕被野马挂住而将自己拖到地上的梦蝶。只听梦蝶一声惊叫,那西域少女已将她捉到了火红色野马的背上,众人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和梦蝶远去。一直努力想靠近梦蝶保护她的林书鸿奋力带马前追,但终无法抗拒几近疯狂的野马群。
梦蝶睁开双眼,头疼欲裂。她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绑着,身下是一块铺在草地上的老羊皮。已经是深夜了,在柔和的月光中,天空如通透的墨玉。耳边传来干木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一明一暗的火光在眼前跳跃。她艰难地动了动头,看了看周围。四周是一些稀稀落落的小树,身边有一个火堆燃得正旺。看来,她此刻是在一片小树林中的空地上。她忽然想到,迪亚兰提不知是否已经回到营地了,如果他发现自己被人劫走了不知会做何反应?
“你醒了吗?”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美得难以描绘的面孔,巧手绣成的小帽下,一头漆黑微卷的长发被编成了无数的细辫子,洁白红润的面上嵌着一对幽蓝的大眼睛,娇艳动人又纯净如水。此刻,这个西域少女正怒气冲天地望着她,见她确是醒了,又大声喝道:
“你是不是那个要去月族和亲的汉人公主?”
梦蝶一下子睁大了双眼。她只记得自己被这个少女横放在马背上,并且因为自己不断挣扎,被她在自己头上不知用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便晕过去了。一想到她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怒火就不由自主地冒上来了,梦蝶用反绑着的双手支撑着坐起来,回喊过去:“你又是谁?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少女一愣,大概没想到这个俘虏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还会比自己更凶。不过很快,她就定下神来,冷冷说道:
“你现在是我的俘虏,应该是我先确定你的身份,然后才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要带走你。”
“哈,原来你连我是谁都还弄不清楚。”
西域少女洁白温润的面上泛起一抹微红:
“就凭你穿的这身衣服还有你骑的那匹白驼,任谁看到你,都知道你和其他人不同了,这有什么难认的?我不过是想听你自己说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用手掂了掂梦蝶挂在胸前,用碧玉珠、玉雕和金、银制成的缨络。
梦蝶在战事开始后,就在一班侍女的半请求半强迫下换了一身御赐的宫装:照侍女们的说法,仗若是打赢了,身为公主的她要代表皇室接见打胜仗的将军;若是打输了,她更应该以最尊贵的姿态接见匈奴首领——或为保清白而尊严地自杀。没有人想到,这反而成了累赘,更害她成为最明显的目标,被人捉去。
梦蝶低头望了一下自己的服饰,不禁摇头苦笑:“你没猜错。不过,你又是谁?”
“我是月族人。”西域少女表情严肃地说。
梦蝶有些迷惑了:“你是月族人?那你捉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少女微微眯起美得可以淹死人的双眸,对梦蝶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说:“杀你。”
梦蝶一时愣了,半天才倒吸一口冷气说:“为什么?”
“预言说你嫁给族长会给我们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要答应相亲呢?你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人吗?还不是因为你们先答应了相亲,我才被迫要背井离乡,远离家人!”
梦蝶越说越气,想到皇上逼自己出嫁,现在这个自称是月族人的女孩又因自己出嫁而要杀自己,真是天不开眼了。
西域少女有些愕然地看着梦蝶,迷惑地说:
“如果你不想嫁人,为什么又要来呢?”
不知为何,梦蝶觉得这个少女身上有一种她非常熟悉的气质,无形中对她产生了好感,而且毫无理由地相信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梦蝶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答应和亲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是你们的皇上逼你呀。”少女的语气既同情又满意,她想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这么说,你并不想嫁给族长了?”
“当然!”梦蝶肯定地说。自从知道迪亚兰提就在她身边后,她再也未对自己的选择产生过动摇。
西域少女忽然从她的靴筒中抽出一把外型古朴的锋利匕首,割断了一直绑着梦蝶双手的绳子,神色严肃地说道: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在草原上流浪两个月?”
梦蝶揉着双手,惊讶地望着她。只见她忧郁地笑了笑,转过头望着燃烧的火堆:
“你放心。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伤害你。我只是想把你带走藏起来,直到过了月神祭——还有不到两个月了。我们有一个古老的预言说,在某一个月神祭的夜晚,一个外族女子会做为族长的新娘来到月族,令月族人实现曾在月神面前立下的古老誓言,那一天也就是月族完全毁灭的一天。”
她神情更加落漠地喃喃说道:
“也许我这么做是错的,因为我,为了逃避身为月族人所应付出的代价,背叛了神的意旨。但只要能拯救族人,我愿做任何事,即使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梦蝶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全身一片冰冷。尼美妈妈和迪亚兰提曾说过,她与月族有着很深的渊缘,但她总觉得他们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难道就是如少女所说,她同时亦会为月族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第二天早上,晨曦刚刚把小树林的尖梢染成金色,两个人都起来了。不约而同,她们都绝口不提昨晚的谈话。
西域少女拿出自己带备的干粮,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起来。
梦蝶最感好奇的是这少女如何驱动野马群。话一问出口,少女爽朗地笑了:
“全靠烈火。”
“烈火?是你骑的那匹火一般的马?我还以为它是野马。”梦蝶惊讶地说。
“它确实是野马,但在烈火还是头马驹时,就已经没有哪一匹成年野马敢惹它。我认得它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次,它不知为何落单了,独自被一大群野狼围住。我刚好经过,看到它已经踢死了不少野狼,其他的野狼不敢靠近,只是散开包围它,想等它筋疲力尽时才下手。我冲进狼圈帮它,最后和它一起冲了出来。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它慢慢长大,做了一大群野马的首领。这次我本打算让马群先把你们的营地踏烂冲散,再趁乱在天黑后偷入你们的营地找你,”说到这儿,她大笑了起来,“谁知道竟这么顺利,你那么抢眼地被马群困在中央,我一眼就望到了。”
梦蝶想着昨天自己穿着这一身繁琐的衣服,骑着大白困在马群中的样子,不禁也笑了。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勇敢而坦率的西域少女了,而且,少女身上总有一些让她迷惑的熟悉的影子,就忍不住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一边将水囊递给梦蝶,一边说:“达尼雅兰。”
梦蝶一惊,差点扔了水囊,竟有这么巧的事,她压下心中的兴奋,说道:“你就是前任族长的女儿?”
这下轮到达尼雅兰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我听尼美妈妈说的。”
“尼美……我娘!?”
“嗯!而且,你的兄弟达合木还跟我一起来了呢。尼美妈妈让他随我去月族,既可以一路上保护我,又可以借此机会见见你和你们的父亲。”
“达合木……娘……这是真的吗?”达尼雅兰的眼睛湿润了。当年母亲被放逐时,她还小得不足以拥有记忆,倘若不是族人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个美丽温柔而不幸的母亲,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弟弟。
梦蝶同情地望着她,伸出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说:
“尼美妈妈曾说,她离开月族时,心中最不舍的就是你和你父亲,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达尼雅兰无声地哭了。多年来,她是那么渴望能重见母亲和弟弟,却又苦于不知他们漂泊到何处了,甚至怀疑他们是否能熬过严酷艰难的流浪生活。现在,在这么奇特的环境下,她却突如其来地听到了她最想知道的事。
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地说:
“谢谢你告诉我他们的消息。不过,你……怎么会认得他们的?”
梦蝶想了一下,就从尼美妈妈在雪山下救了她的时候细细讲起。不知不觉中,两个人之间的所有芥蒂都如阳光下的薄霜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日中时分,达尼雅兰才把想知道的事都问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幸亏我没有真的伤到你,要不然,就算将来见到娘和达合木,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你放心,只要过了月神祭,无论你想回家还是去月族,我都会送你去的……”达尼雅兰的神色突然一暗,“你……你并不想嫁给族长的,对吗?”
梦蝶暗暗留意到她的变化,说:“那当然了。”
达尼雅兰的神情顿时一轻。想了一会儿,她忽然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梦蝶,不过尼美妈妈和我家人都叫我小蝶。”
“梦蝶?很好玩的名字。”
“我娘曾说,我们家几兄妹的名字都是按我们出生时父王的心态而定的。我大哥出生时,父王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有一个老臣劝他要谦虚谨慎,所以父王就给大哥取名为梦谦,取无时无刻即使梦中也不忘谦谨之意;二哥出生时,父王正被宫中各种繁文琐节和钩心斗角纠缠得透不过气来,十分渴望能如飞鸟般摆脱牢笼自由自在地生活,所以为二哥取名为梦翔;后来父王认命了,认为此生此世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在书中找寻精神上的自由和寄托,所以为我取名‘梦蝶’。”
“看来,你们生活的并不开心。”
“以前是,不过,自从七年前先皇将我们一家贬来到西域后,我们反而过得开心了。虽然西域的局势动荡不安,但我们在这里才重新找到了人间真情,不仅少了许多无用的繁琐礼节,也再不必对人对事都要无刻不警觉。所以我们都很喜欢这里……”
正说着,梦蝶忽然领悟了一件令她一直受困的事。她思前思后,觉得父王和母后虽然从未说过喜欢西域,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表现出他们对西域民风的热爱,对宫廷的痛恨,他们平日表现出的对都城的恋恋之情,仅仅是因为那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但他们从不曾真正希望重新回都城过那种毫无自由和乐趣可言的生活。自己原是不必以答应和亲为代价来换取父母的都城居住权的。
那么说,这次和亲事件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她重见迪亚兰提了。
想到迪亚兰提,梦蝶不禁面上一红,此时不知他是否已经调集了粮草赶回来了?
达尼雅兰见梦蝶甜甜地微笑着陷入沉思,忽然眼中一亮:
“是不是你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才不想嫁给我们族长?”
梦蝶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点点头。
一时间,达尼雅兰是如此的开心,梦蝶简直有些感到奇怪。只听她又说:
“其实,你和我们族长原是很相配的,你这么美丽,”她打量了一会儿梦蝶,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神色。“而族长也是一个非常出众的人。他还是少年时,就开始不断为本族立了很多旁人难及的功劳,所以后来他刚一成年,就被众长老选为新族长了。只不过,根据流传下来的传说和例子,我们族的族长和外族女子通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像……就像我父母。”
梦蝶见达尼雅兰的神色有些暗淡,忙说:
“你放心吧,现在既然你知道尼美妈妈的下落了,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的,对了,达合木一直很担心月族人会难为你和老族长,你们这些年过得如何?”
达尼雅兰笑了笑说:
“其实族人仍然很尊敬爹爹,令娘不得不离开月族的只能说是天意,不怪任何人。”
等她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了,梦蝶又问:
“我一直有些奇怪,既然你们都认为族长娶了我会给你们带来灾难,为何又要答应和亲?到底你们的祖先立了一个什么样的誓?”
达尼雅兰有些为难地说:“不是我不信任你,但这是我们族中的秘密,每个人都曾发誓要保护它,你不是月族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算了。”
梦蝶其实很想问,如果她嫁给一个普通的月族人,而不是族长,会不会给月族带来灾难,但她羞于开口。
这片小树林大概很偏僻,两人又在这里过了两天,竟没见过一个人。这两天的共同生活,使她们亲近了许多。这天又是正午时分,达尼雅兰说:
“我们该换个地方了,干粮还是省着些吃吧。今天我们打只野兔来吃。”
她们很快就在树林里发现一只正懒洋洋地晒太阳的肥胖大野兔,达尼雅兰一边从一直挂在腰上的小皮囊里拿出一样东西来,一边轻轻说:
“你在旁边看着,我来动手。小心别弄出声音。”
梦蝶紧张地点点头。
只见达尼雅兰手中的东西忽然射出一道黑色的影子,正中野兔的后腿。野兔一惊,跑了起来。达尼雅兰正要去追,却为梦蝶的一句话而停下了:
“我也有个你这样的小弩,让我来帮你。”
“你说什么?这弩是我们月族特有的,你怎么会有?”
“是七年前迪亚兰提送给我的。”梦蝶想也没想随口说了出来。这才看见达尼雅兰全身一颤,面色大变:“迪亚兰提?七年前?”
她上前一把将梦蝶刚取出的弩抢了过来。梦蝶奇怪地问:“怎么了?”
达尼雅兰面色惨白地说:“你怎么可能有族长的东西?”
梦蝶一惊,说道:“你在说什么呀。迪亚兰提不过是你们月族派来接我的使者。”
“迪亚兰提就是我们的族长。”
两人突然醒悟到对方话中的意思,一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达尼雅兰盯着从梦蝶手中抢来的小弩,神态茫然地回忆说:
“这把弩是我小时候亲眼看着族长做的。那时他还小,尚未做族长。这是他的第一把弩,手工还很粗糙。后来我大一些可以学狩猎时,曾想向他要来,可他说他用惯了,不能给我,但他教我自己做了一个。后来,盲婆婆说月神水晶重现了,只有他才能在一座雪山上找到。一年后他回来时,果然带回了月神水晶,但他的弩不见了。他说,他送给了雪山上的一个小仙女。”
梦蝶张口想说什么,但看她的神情,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达尼雅兰苦涩地一笑:
“我一直以为他是丢了这把弩,没想到,却在你手上。”
不知为何,梦蝶觉得心中有些悸痛,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说:
“我真的不知道迪亚兰提就是月族族长。”
忽然,一阵巨大的恐惧贯穿她的全身。达尼雅兰说的关于月族的传说在刹那间全部涌上了脑海。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
“公主,你没事吧?”
一匹白马电光般冲入了林中。马上的人正是林书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