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扇楼是上官鸿的居所,也是之前上官府下人,最害怕接近的地方。
意外骤失爱妻,加上腿残,让他变得脾气十分暴躁,他封闭自己,拒绝与外界接触,镇日疯癫,神智不清,时而大哭、时而大吼。
谣言终究传了出去,说上官府的当家得了失心疯,因此上官府的下人奴仆,才会在一夜之间逃散,但事实真相为何,根本无人关心,多的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
经由半掩的房门,上官翼清楚看见上官鸿的模样。
只见他披头散发,呆坐在椅凳上,双眼无神地凝视着远方,嘴里念念有词,细听即可发现,他口中始终喃念著「晴儿’两字。
看到亲手足沦落此田地,上官翼忍痛地别开视线。
忽然房里发出巨响,转头一瞧,原来是上官鸿被椅子绊倒了,人跌坐在地上,上官翼二话不说,立即冲进房里,着急地扶起他的身躯。
‘鸿,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上官鸿眯起眸,无神地瞧着眼前的身影,旋即恐惧地推开他的碰触,蜷缩着身躯退至床边。‘你,你、你……你别靠近我,你这个杀人凶手。’
他不死心,又凑近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肩头。‘鸿!看看我!我是翼,我回来了,你别怕。’
‘不!走开!你别伤害我跟晴儿,她怀中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你别伤她,我给你磕头,磕头。’
说罢,他伸手搂住身旁的空影,当真跪了下来,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
看到这等情况,上官翼脸色转沉,眸中尽是对手足的不忍。‘鸿!我是你的亲哥哥,上官翼,不是伤害你的凶手。’
‘不,你不是!我没有哥哥,我也不认识什么上官翼,你骗人,你滚开,你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上官鸿不知从哪抽出匕首,激动地在两人面前挥舞着。
‘大少爷!别让二少爷情绪太激动,他会拿刀自残。’王伯焦急地拦住他,阻止他继续接近上官鸿。
‘好!我不接近你,你别激动。’他低声安抚着上官鸿,慢慢退出房间。
直到他完全退出房间,房里的上官鸿稳定下来,上官翼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张娇丽的脸蛋。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鸿根本还无法接受爱妻死亡的消息,神智才会陷入迷乱的状态,如果‘她’还活着,说不定能改善他的状况。
‘王伯,鸿平日最爱吃什么?’
‘如果二少夫人还在世,二少爷最爱吃的,该是少夫人最拿手的菜肴,其中又属“蜜心桂圆糕”是二少爷每日必吃的甜食。’
‘楚晴的食谱还留着吗?’就他过去的记忆,弟媳是他的表妹,算是他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对她再熟悉不过了,她特爱烹煮食物,只要做出一道精致佳肴后,她便立即抄录在簿子上。
‘还在,少夫人的食谱就收在箱子里。’
‘你去贴一张告示,只要有人可以做出蜜心桂圆糕,上官府赏银五百两,即日生效。’
‘大少爷你的意思是……’王伯不明了他的用意,疑惑地看着他。
‘叫你去做就去做,哪来这么多废话。’上官翼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小的马上去办。’王伯不敢多看他一眼,慌忙离去。
待王伯离去后,上官翼才放松紧绷的神经,他转头凝视着房里蜷缩的身影,双手握成拳。
上官鸿与他相差十岁,在聚少离多的情况下,手足之情自然有些生疏,但血缘上的关系,他永远记得他是他的兄弟,也是这世上,他唯一仅存的亲人,无论要他付出何种代价,他都甘愿承受,只要他的手足复原,即使要他耗尽家财,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也不在乎。
倏地,胸膛心口处传来一阵抽痛,痛的他蹲下身躯,紧捂着疼痛的地方。
‘唔……’他咬紧牙,皱紧眉。他这伤不是痊愈了,怎么又突然疼起来了?
难道这是他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的报应吗?
如果他非以命抵命不可,那也请让他找出灭亲凶手后,再夺走他的性命。
※※※
‘求安!求安!’
步吉祥一路从街外冲进客栈的灶房,抓着求安直喘气。‘先别忙!快……快听我说……’
正忙着做饭的求安,只得停下手边的工作,望着气喘吁吁的她。‘大姊,发生什么事了吗?瞧你急的上气不接下气,要不要先喝口茶缓缓气?’
‘拜托!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时间喝茶。’她着急地拉住,正要去倒茶的求安。‘我刚刚到街上去,听隔壁的李大婶说,上官府贴出一张告示,只要有人能做出“蜜心桂圆糕”,就能拿到赏银五百两啊。’
‘蜜心桂圆糕?’她搔搔头,这名字听起来好生熟悉。
‘是啊!我们步家就你最会做菜,你一定可以拿下赏银,快,现在快动手做桂圆糕,好赶紧拿去上官府送审,迟了时辰可就来不及了。’
‘现、现在?可……可我菜还没切完啊。’
‘还管什么菜,拿五百两要紧啊,快,我帮你准备材料。’
看着吉祥一脸热络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让她大失所望。‘好、好吧,我做就是了,大姊,帮我把放在柜子里的蜂蜜拿出来,还有前些日子刚晒好的桂圆干,都一起拿给我。’
‘没问题!马上拿来。’
只要有赚钱的机会,岂会少了她步吉祥?
※※※
忙了好几个时辰,总算赶在截止前半个时辰做出来。
蜜心桂圆糕才刚蒸热,还没凉透,吉祥就用荷叶包着,急忙送往上官府鉴定。
两人跑了一会儿,还没跑到上官府,前面的街上就先挤了一群人,大伙儿都是贪图那五百两赏银而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各式各样的桂圆糕,谁也不知道上官府要的桂圆糕,究竟长什么模样。
‘借过!借过!’吉祥急喊道。
‘大姊!小心点,别让糕摔烂了。’急忙跟在吉祥后头的求安,就怕辛苦一整天的东西,就这么糟蹋了。
不知为何,在做这蜜心桂圆糕时,无论是步骤还是食材的准备,都让她觉得好熟悉,甚至感觉她以前就曾做过类似的糕点,无奈围观的人潮太多了,吉祥和求安压根儿挤不到最前头,更甭说有机会拿给上官府的人鉴定。
‘大少爷。’王伯将送来的桂圆糕,切了一小块放在碟子上,再拿给上官翼亲自试吃。
上官翼仅是闻了闻桂圆糕的气味,根本还没入口,就已经推开碟子。‘气味不对,’这蜜心桂圆糕,是五年前他决定驻守边境时,楚晴特地做给他吃的,那糕点的味道,不仅独特且香浓,他永远也忘不了。
‘下一个。’王伯扯开喉咙大喊,喉咙因为喊了许久而有些沙哑。
他喝了口水润喉,神情疲惫地看着上官翼。‘大少爷,你都试吃好几百回了,依小的之见,这世上恐怕无人能及少夫人的厨艺,更别说能烹煮出少夫人拿手的甜食。’
‘就最后三个。’上官翼抬眸凝视着人潮,沉声宣布。
一听到只剩下最后三个名额,肖未轮到的人,疯狂往前挤,双手伸的老长,瞬间秩序大乱,众人你推我挤,乱成一片。
被人潮远远挤在后头的吉祥,眼看情况不对,旋即将糕点交给求安。‘安儿,糕点捧好,小心跟着我。’
她一手拉着求安,一手拨开拥挤的人潮,直直往上官府总管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排除万难,总算挤到前头时,这才发现上官府的总管已经拿了三盘桂圆糕。
‘够了,将军说这是最后三盘了,其他人可以离开了。’
眼看就要没机会了,顾不得会招人怨恨,吉祥举高盘子,扯直喉咙大吼:‘上官总管,不吃这盘桂圆糕,包准你会后悔,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蜜心桂圆糕。’
听到吉祥这么一喊,原本喧闹的大街顿时静下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往步家姊妹身上集中,当下,求安简直羞愧地想找地洞钻下去,好避开这羞死人的场面。
‘大姊!别说了,好丢人,咱们快回去。’求安慌张不已地猛扯吉祥的衣袖。
‘哦,是吗?’上官翼霍然站起身,走到步吉祥面前,看了碟子里的桂圆糕几眼,旋即伸手拿起桂圆糕,就要往嘴里塞的当头──
‘不行!’求安大叫一声,飞快抢下他手上的桂圆糕,一个不小心没抓好,桂圆糕就这么掉在地上。
‘求安,你在干嘛?’吉祥跟着大吼一声。
糟了,求安心虚地压低视线。‘对、对不起,这糕没什么,请上官公子还是别花心思在它身上。’
这桂圆糕充其量,不过是她随便做做的,哪有可能跟上官府这种大户人家的桂圆糕,有任何相似之处?
再说刚刚那些话,不过是大姊吉祥情急之下胡诌的,万一这糕不像她所说的那样,那她们岂不是犯了欺瞒之罪?这罪,她们怎么担的起?
何况,她私心并不想让他误会,她竟是这种卑劣小人,为了贪图赏银,不择手段。
‘求安……’吉祥摇摇身旁的人儿,不明白她为何糟蹋这难得的大好机会,眼看五百两就要到手了啊。
‘大姊,我们回去吧,上官公子,抱歉,我们无意冒犯。’
‘唉!走吧。’吉祥无奈地看著「摔死’的桂圆糕,只好放弃到嘴的天鹅肉,痛失这五百两,够让她心痛好些时候了。
‘等等!两位请留步。’上官翼突然出了声。
‘上官公子还有……事吗?’
求安才刚转过身,旋即目睹了他拾起地上的桂圆糕,拍去沾黏在糕上的尘土,无任何犹豫送进了口中。
‘啊──’
看到这一幕,众人无不倒抽了一口凉气,求安的心更在刹那间,惊愕地停止跳动,双手捂着张大的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的一切。
‘大少爷!快吐出来,那糕可是沾了土啊。’王伯拿着痰盂,着急地奔至他面前。
‘不碍事。’上官翼沉静的表情,让人察觉不出一丝情绪,刚刚那一幕仿佛只存在梦中,并没有实际发生。
但它确实发生了,他吞了那块桂圆糕。
‘上官公子──你……’求安双腿微微发软,颤抖地走到他面前,想确定他是否真无碍。
她百般不解。‘你……你为什么要吃……它?’
掩不住的心跳几乎要跳出她的胸口,在他的视线下,她深刻感觉到,她的脸颊烫红了,而这次更烫、更热,像是要烧掉她似的,他的眸,在她身上来回审视,最后定在那张写满疑惑的白皙脸蛋上。‘这糕──就是我要的。’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一串火药,在她的心中炸出好几个窟窿。
‘这怎么可能……你……你……我、我……’她频频吸气,全身抖个不停,连句话也说不完整。
‘气味、颜色、外观、甜度,都跟我要的一样,所以我才会吃了它。’瞧她还是一脸无法置信,他只好耐着性子,从头解释了一次。
大致摸清楚状况,确定那五百两赏银可以入袋,吉祥兴奋地凑上前去,搓搓两指暗示着。‘太好了!既然符合上官公子的要求,那五百两的赏银是不是……’
‘王伯!将赏银交给这两位姑娘。’
‘是!’虽然搞不清楚状况,王伯还是遵照主子的吩咐,将一袋赏银交给步家姊妹。
‘多谢上官公子。’吉祥接过钱袋,朝他们挥挥手,然后拉着陷入呆滞的求安离开。
‘可那糕……’
‘走啦!管它糕不糕的,反正拿到赏银就行了。’
担心上官翼反悔,吉祥拉着求安迅速离开,反正赏银才是她们的目的。
‘王伯,她们两人是谁?’
‘她们是步家姊妹,年长的那位叫步吉祥,是喜福客栈的掌柜,年幼的那位叫步求安,听说她煮的一手好菜。’
思索了半晌,他缓缓开口。‘王伯,她有些像“她”是吧?’
‘是啊!小的第一次见到步姑娘,也吓了一跳,她真的妤像二少夫人,连声音都好像,今天更开了眼界,没想到她也可以做出,和少夫人一样味道的蜜心桂圆糕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吗?’上官翼眯起黑眸,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张困窘的笑颜。或许,他还有机会,弥补他犯下的过失。
※※※
过了用晚膳的时候,喜福客栈里喧闹的人潮渐散,吉祥和姊妹们,也开始忙着打扫,准备结束一天的营业。
一抹颀长的身躯出现在门边,指尖轻敲着门板。
忙着抹地的吉祥头也没抬,直接道。‘抱歉,我们要休息,不做生意了。’
叩叩──
来人不识相地又敲了一次,这次吉祥真被惹火了,愤怒地抬起头来。‘本姑娘都说不做了,你还敲什么……敲?’
吉祥停住未竟的话语,双眼瞠的比牛铃还大。‘原来是上官公子,不知公子想吃些什么?’吉祥露出甜笑,方才的晚娘脸孔早已烟消云散。
这人可惹不起。‘上官公子,请坐!’她将长凳抹干净,请客上座。
上官翼睨了眼前娇媚的身影,想了想沿途听来关于‘喜福客栈’的种种传闻,其中就属这客栈的年轻女掌柜,步吉祥,最为传奇,她不仅独立撑起这间客栈,还担负起照顾三位年幼妹妹的重责,她的美艳是遥安城里,无人不知的,想跟步家人打交道,得先经由她才行。
‘久仰将军大名,不知将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我要你们步家帮个忙。’上官翼懒得浪费口舌,直接切入重点。
‘帮忙?我们不过是寻常小民,哪有可能帮的上将军?’她小心问着。
‘我希望步三姑娘能到上官府当厨娘,她的手艺我很满意,若这事真成,尽管开出条件,只要我上官翼做得到的,我二话不说绝对答应。’
‘只要你答应我们三个条件,我就让三妹帮你。’
‘纳福?’吉祥的双眼瞪的更大了。
‘三个条件?’上官翼眯起黑眸,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早就算计好,特地引他入瓮的?
‘你们要多少银两、金银珠宝尽管说,若上官府凑不到你们要的数目,我会自个儿想办法。’听说步家负债累累,钱该是她们最需要的吧,
‘呵,上官公子,你多想了,我们不要银两,我只要你答应我们三件事,不过这三件事,目前我还没想到,就先欠着,有朝一日会要你还的,是否要答应,就在你。’
吉祥拉拉纳福的衣袖,在她耳边小声低语着。‘福儿,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安儿去上官府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听说上官府那……’
话还没说完,就被纳福用掌掩去了。‘没事的。’
‘可……’吉祥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不行!我不答应,安儿是我们喜福客栈掌厨的,她走了,我们客栈怎么营生?’
上官翼眯起黑眸,审视眼前两位精明的步家女人。他需要步求安的帮忙,这条件他怕是不得不答应了。
‘好,我答应你们,三个条件,外加每月一百两的薪资,如何?’
‘一、一百两?’吉祥兴奋地笑开了嘴,客栈努力经营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些钱。召煌还差不多。’解决了步吉祥的条件,还有另外一个。
上官翼望着纳福,从颈上取下一枚青绿色泽的龙形玉佩,置于桌上。‘往后,你们步家可以用这枚玉佩,向我上官翼要求三件事。’
‘成!上官公子果然豪爽,从明日开始,我会让安儿到府上工作。’
‘多谢。’
‘不送!’纳福笑吟吟地目送上官翼离去。
虽然每个月多一百两进帐,可这钱毕竟是拿妹子去换的,好像还是有些不妥,吉祥心虚问道:‘欸,纳福我知道你什么都算得出来,但你在做任何决定前,可不可以先跟我商量、商量,尤其出卖姊妹这事儿,你突然把三妹卖了,我应该怎么跟她说?’
纳福伸手拿起玉佩,在眼前细细打量着,又转至吉祥面前。‘大姊,你不自诩为鉴定古董的名家,你瞧这玉佩可值钱?’
‘这玉佩……我看看。’吉祥捏着玉佩,审视好一会儿。‘这、这是名玉啊,拿去典当了,铁定值不少钱,我明天就拿到当铺去让人瞧瞧。’看见难得美玉,吉祥心中对出卖妹子的愧疚,早已烟消云散。
‘这可不成,你要当这玉佩,还得问问三妹的意思。’纳福笑了笑,朝灶房喊了声。‘安儿!快出来,有事找你。’
洗碗洗到一半的求安,咚咚咚跑了出来。‘大姊、二姊!找我?’
纳福拿着玉佩走到她跟前,细心为她戴上。‘安儿,这是上官翼送你的玉佩,他有事拜托你,明天开始你就到上官府去帮他,知道吗?’
‘上、上官府?’求安惊愕地张大了嘴。不过她相信有铁嘴神算之名的二姊,说出口的话一定都有她的用意。
没有多想,求安点点头。‘如果二姊希望我去,我就去。’
‘安儿记住,你可以用这枚玉佩向他要求三件事,善用之,最重要的是,无论未来发生何事,你都必须留下一个机会,不要全数用尽,懂吗?去忙吧。’
‘知道了,我会记住。’虽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求安还是认真地将这些话记牢了。
捏了捏挂在胸前的玉佩,隐约还触到一阵热度,而这温热的触感,极有可能是属于他的,求安烫红了脸,像煮熟的虾子。‘我、我先回灶房忙去。’
‘嗯,你去吧。’纳福始终保持着微笑,但她这么一笑,就表示有姊妹要遭殃了,好比被卖了还不自知的三妹。
‘纳福,就这样?’吉祥双手一摊,还是无法置信。
‘别担心,二妹不会有事,我们需要上官翼的力量,来应付将来的事。’
一听纳福又在打哑谜了,吉祥无奈地撇撇嘴。‘算了,你说了算,反正这个家一向由你做主。’
嘴上这么说,吉祥还是释怀了。她相信,求安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