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晦暗的天幕,不见皎皎明月,也不见半颗星子。
在几道响雷轰然劈过天际之后,倏地下起绵密细雨来。
不消片刻,轻风细雨又突然转为疾风骤雨,肆虐着窗外的一切,仿佛刻意加了力道重重敲打,扰人心魂。
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原在房内专心调药的镂月听着窗外没有间断的纷乱声响,心情莫名烦躁起来,无从排解之余,她索性搁下手边工作,起身来到窗边。
轻推窗,幽冷冰寒的雨丝立刻飘了进来,让人心里跟着潮湿了一片。
凝望窗外,她的思绪瞬间抽离,突然飘回好久好久以前某个夜晚,一个同样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
***************
“娘,你找我吗?”小女孩趴在床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的瞅着躺在床上的妇人。
娘好爱偷懒喔!整天都躺在床上睡觉。
“孩子……”镂艳瞧着那天真而姣好的童颜,懵懂、可爱的模样,未语泪先流,一瞬间泣不成声。
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但这孩子还这么小啊!
怎舍得抛下她?怎舍得?
“娘,你哭了。”小女孩不解的偏着头,不知不觉的也跟着红了眼眶。“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哭嘛。”才说完,她也哭了起来。
是自己惹娘生气了吗?她不安的想。
“月儿……”镂艳握住孩子的小手,强忍悲伤,强抑泪水,哽咽的道:“你听不听娘的话?”
小女孩吸吸鼻子,用力的点了点头。“听啊!”
“好。”镂艳伸手揩了揩泪,十分欣慰,“娘不在了,你要乖乖听雪姨的话,知道吗?”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仍是乖乖的应道:“好。”虽然,她不知道娘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是指娘不在家的时候吗?
镂艳轻抚着女儿的秀发,又道:“还有,娘要你以后当个好大夫。”
“啊,大夫?”
浑圆而发亮的眸子瞬间睁大了些,红嫩的小嘴跟着噘了起来。
这回,小女孩可不依了。“可是寒漪说他长大后要当大侠,所以我也要当大侠,不要当大夫。”
“这……”被孩子这么一抢白,镂艳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而且掉得凶。
“娘,你怎么又哭了?”小女孩愣了愣,手足无措。
“你不听话,娘很伤心。”
“喔……好嘛……不当大侠就不当大侠,我……我要当个好大夫。”小女孩不太情愿的说,一抬头,发现她娘似乎不那么伤心了。
“乖孩子。”镂艳凄然一笑,心剧烈的抽痛着。“月儿好乖、好听话。”
得到鼓励,小女孩嘴角一弯,破涕为笑。
于是,为了讨母亲欢心,小女孩扯开喉咙,大声的重复道:“我要当个好大夫,我要当个好大夫……”
***************
突来一记响雷,将镂月自回忆中震醒。
多年了,母子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她仍记得分明,总在相似的时刻与气氛不期然的浮上心头,惹得她一阵欷吁。
但或许是从医的关系吧,看惯了生离死别,又历经这么多岁月,对于她爹当年绝情的行为,她反倒感觉淡了。
勉强来的,不会幸福,她始终这么相信。
这几年,她孑然一身,仍旧过得平静自在。
这就够了,不是吗?
关上窗户,她的心情已恢复过来,却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她定了定心神,提灯前去应门。
“你们是……”由于天色昏暗,她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只能暗自揣测。
为首的那人提高手中的油灯,开口道:“在下丛青霭,有事请教姑娘。”然而,就在瞧见了镂月长相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如遭电殛,好大一震。
这面容……
世上怎会有这般相似之人?!
相较于他的震惊,镂月的态度却十分冷静。
“有什么事?”四溟帮的人会找上门来,她并不意外,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
但愿,炎炽已发现他们的到来,适时躲匿了。
“我们来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想问你。”碍于随从在旁,丛青霭不便问及个人私事,只能暂时按下心头疑问,改问镂月道:“根据可靠消息指出,前几天你曾上灵岩山采药?”
“又如何?”她面不改色的回道,态度依旧淡然。
“你可曾见过或救过一个名叫炎炽的男子?”
“没有。”
“是吗?”丛青霭直盯着她的脸,“你再想清楚些。当时他身穿白衣,浑身湿透——”
“没有,信不信由你。”镂月表明了立场,无惧的迎向丛青霭的目光。
丛青霭瞧着她,在那么一瞬间,几乎要以为她就是镂艳,那个有着绝色容颜却又太过刚烈的女子……
“镂月,只要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他不自觉的放柔了语气。
“你们这样兴师问罪,已经为难我了。”镂月侧眸睨他,并不领情。
“为了炎炽得罪四溟帮,十分不智。”
“你们为了炎炽而扰乱这附近的居民,才是不智。”
“大胆!”丛青霭身旁的一名手下忍不住站了出来,大声道:“竟敢对副帮主不敬,你找——”
“住口!”丛青霭蹙起双眉,立刻喝止那名手下,“谁要你多嘴!”
“可是她……”
“还多嘴?”
“是、是。”那名手下心中虽然不服气,但也不敢辩驳,赶紧退到一边。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丛青霭转向镂月,突然身形一动,点了她穴道。
“你做什么?”镂月柳眉一竖,怒目相视。
难道他要强行带走她吗?
丛青霭没有答话,随即又捏住她的双颊,强迫她吞下一颗药丹。
“你让我吃什么?”
“毒药。”
“你——”镂月强装一脸怒容,好骗过丛青霭等人。
她要是表现得太过冷静,他们一定会起疑,而她无毒不解的本事此刻可不能让他知道。
丛青霭见镂月用充满愤怒的眼光瞧着自己,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但他刻意忽略,再开口,口气已没了温度。
“我会再来找你,要求生还是求死,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了。”
***************
镂月被强迫服下的,根本不是毒药。
待毒医丛青霭一行人离去,她自行诊脉之后才发现,身子并无任何异状。
看来,丛青霭只是碍于有人在旁,故意恫吓她罢了!
心中一宽,拿起伞,提着油灯,她随即出了屋子。
屋外雨蒙蒙,一片暗黑,不仅视线不清,要寻人更是不易。
他是不是在某处淋着雨呢?镂月把手中的灯提高些,不由自主的担忧着,她向四处张望,依稀瞧见密林之中伫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他吗?她不假思索的迎上前去。
“炎炽?”镂月轻唤道。
只见他负手背后,双眸紧闭,一动也不动的,好像一座被雨淋湿了的俊美雕像,孤独而落寞。
在听见她的低声呼唤后,他才缓缓睁开双眼,晶亮的眸闪出一丝光彩。
镂月来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努力将伞举到最高,想让出一半伞下空间给他,无奈他实在高她许多,害得她的一番好意显得力不从心。
“我来吧。”炎炽微微一笑,拿过她手上的伞,一手乘机揽上她的纤腰,将她拉至胸前,两个人的身子几乎贴在一起。
镂月直直的迎向他的视线,只觉得胸口发热,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呼吸跟着急促。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好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炎炽看穿了她的意图,大手牢牢钳制着她的身子,不让她有机会挪动一步。
有那么一瞬间,镂月以为自己就要在他太过炽热的目光中融化了、瘫软了,但飞扬的雨丝不断的飘人伞下狭小的空间,令她冷静了些。
她强定心神,试着让淡漠的话气驱散彼此之间嗳昧不明的气氛,“你打算一直站在这里淋雨吗?”
炎炽没回答,只是直勾勾的瞧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
“为何出来找我?”
明明,她不是无动于衷。
“担心我?”炎炽挑明了问,视线锁在她妍美的容颜。
“又如何?”镂月侧过脸,避开他太过勾魂摄魄的目光,“换作是别人,我也是……”
“你也一样会担心?”炎炽替她回答。
镂月深吸了一口气,淡然的道:“没错。”
“我明白了。”炎炽若有所思的瞅着她,一双眸子隐藏了喜怒,变得那么深沉、那么冷静。
他突然将伞交回她手中,同时轻轻推开她。
顿时,她在伞下、他在雨中。
镂月惊愕的瞧着他,不明所以。
“炎炽?”她的话惹他生气了吗?
“我要走了。”
“等一下!”镂月来不及细思,急忙喊住他。
是她的错觉吗?在两人视线相接的那一到,她发现他的眸没了光彩。
莫名的,她的心抽疼了一下。
“有事吗?”
“我……”见他态度冷淡,镂月嗫嚅了一下,改变了:原先想问的问题。“你的毒……”
“我已将体内残留的毒全部逼出。”
“喔,那就好。”她低下螓首,一时无语。
气氛突然变得凝滞,冻结不开。
炎炽背对着她,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还以为她会留住他。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他迈步要走,镂月又唤住了他。
“等一下,炎炽。”她移步来到他面前为他撑伞,迎向他冷漠的目光,仍是鼓起勇气道:“我拿件蓑衣给你吧?”
不管如何,她仍是不忍他吹风淋雨。
“你这是同情,还是怜悯?”炎炽戏谑的瞧着她,恢复往常的轻佻。
就算不能否定对她的感情,起码,他还有一身骄恣狂傲可以武装自己,不让她轻易看透。
“炎炽,我是好心——”
“你就是太好心了。”炎炽话中有话的应道。
若不是她太善良、太有良心,始终义无反顾的想救他脱离险境,他又怎会爱上她,而且荒谬得越陷越深?
果真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你是什么意思?”镂月挑眉问他,有些懊恼。
他这么说话摆明是怪她多事?
炎炽无意解释,重新戴上冷漠面具。“你认为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你——”
镂月正想和他理论,他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嗓子道:“嘘!有人在暗处窥视。”
***************
为了掩人耳目,炎炽咬破舌尖、吐了口血,装得伤势沉重,同时要镂月假装受制于他,由他强押她进屋,直到进了屋里,他才放开她,
镂月尽管满腹疑问,但炎炽浑身湿透,衣裳紧贴在胸膛上,惹人遐思,她根本不敢直视,只好让他先去将湿衣换下。
等他更衣完毕,两人才坐下来细谈。
烛光摇曳,昏黄的光线照在炎炽轮廓分明的脸上,刚毅的线条似乎变得温柔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俊美异常,镂月瞧着他,一时失了神。
炎炽察觉到她的注视,直睨着她,“瞧什么?”
“呃,没什么。”镂月慌忙别开目光。
见她有些窘坦,炎炽也不点破,只是似笑非笑的瞅着她。
好吧!他会等,等到她愿意正视自己感情的那天。
镂月定下心神,收拾起错乱的思绪,突然想起他刚刚吐血的事情。
“对了,你不是说毒势已经痊愈,怎么会吐血呢?”
“要瞒过对方,当然得演得逼真些。”
“喔。”镂月一听,恍然大悟。“躲在暗处窥视的人是谁?”
“寒漪。”
“寒漪?”镂月大感惊讶。
炎炽扯唇一哂,神色淡然。“这下子,他可称心如意,可以邀功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炎炽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笑痕,轻蔑的说:“不怕寒漪告密,最好水茉晨和丛青霭一起来,一并算账,”
“啊?”镂月这一惊,更甚方才。“你要取丛青霭的性命?”
“怎么,不行?”她是惊讶他的大胆、他的狂傲,还是令有隐情?
“这……”镂月嗫嚅着,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说啊。”炎炽双手环胸,等待她的答案。
“可不可以……”镂月深呼吸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可不可以别伤害他?”
炎炽高高的挑起一道眉,“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不认识他。”他瞧着她,面无表情,口气突然变得冷淡。“你最好解释清楚。”
“我……”
“既然不认识他,为何替他求情?”她不至于好心到博爱的程度吧?
镂月垂下双睫,轻声道:“丛青霭……他……他是我娘的师兄,”
炎炽听了,深邃的俊眸微眯了起来。
这答案倒是出乎意料。
“你为何当初要隐瞒?”
“当时你我互不相识,再加上你用逼问的方式,我怎么可能坦白以告?”她答得理直气壮。“再说我一直以为你只针对水茉晨。”
炎炽微微颔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疑问,“你不怕丛青霭知道之后,会怪罪于你?”
镂月一听,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我虽然不希望他出事,但也不会不分是非的偏袒他。”
“既然不偏袒他,就不该为他求情。”炎炽瞅着她,直觉她的话有所保留,“你不说清楚,我不可能会放过他。”
他不惜以胁迫的方式来了解她的过去,她或许有苦衷,或许不想提起,但他非知道不可。
如果不能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又如何作出对两人都好的决定?
镂月犹豫了一下,无奈的妥协了。“好吧,我说。”
既然要求他帮忙,让他知道也无所谓了。
“当年,我娘和丛青霭同时拜名医须媚为师,两人相遇相识,近而相知相惜,感情十分要好,在须媚仙逝之后,两人遵师遗训,选择在东洞庭山落脚,更加埋首钻研医理,渐渐也闯出了名号。但丛青霭只擅于岐黄,并不懂得施毒、解毒。我娘不同,她不只医术高明,对于各种毒物的用法与解毒之法也十分精通,‘毒医’之名,本是江湖中人为我娘取的封号。”
“哦?”听到这里,炎炽忍不住插话,“如此一来,丛青霭难道不会心理不平衡?”
“当然会。”镂月停顿了一下,原先平静无波的表情掠过一丝悲愤。“但我娘倾心于丛青霭,宁可将‘毒医’之名让给他,也不要两人心生芥蒂。于是,只要有人前来求我娘医治毒患的时候,我娘便推说她无能为力,然后再暗中告知丛青霭解毒的方法,让丛青霭为中毒的人解毒,久而久之,丛青霭也对毒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将我娘解毒的功夫学了七八分,江湖中人便以为丛青霭的能力其实更胜我娘,‘毒医’之名从此换了人。”
“原来如此。”炎炽微微颔首,总算有些明白。
难怪他没听过镂艳这个名字,也难怪镂月能解毒医所施的毒了。
“令堂如此深情,丛青霭难道不被感动?”炎炽觉得十分疑惑。
镂月一听,低垂螓首,眸光黯淡下来。
“感动又如何?出名之后,丛青霭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甘于平淡,开始渴望权势,我娘对他虽然失望,却又狠不下心一刀两断,更不好意思主动提起婚事,就这么一年拖过一年。直到有一天,丛青霭无意中救了受伤的水茉晨,水茉晨看中他的能力,便煽动他加入四溟帮,表示愿意聘他为副帮主,共掌大权。
“丛青霭贪恋着水茉晨的美貌和承诺给他的权势,不顾我娘的反对,执意加入四溟帮,某晚和我娘起了激烈争执之后,一去不回。我娘性子刚烈,在苦等了三个月,依旧等不到丛青霭回心转意的情况下,离开东洞庭山,前来绝代镇投靠雪姨。”
听到这里,炎炽觉得有些奇怪。
如果当年镂艳和丛青霭是以决裂的方式收场,那便表示镂艳后来另嫁他人,所以才会有了镂月。
再者,从方才镂月提到丛青霭时的语气听起来,她对他的态度十分生疏,对他过去的行为也不能认同。
可见,两人之间并无情分也无联络。
既然如此,为何镂月会希望丛青霭平安无事?
但他不想打断她的话,按下心中疑问,让她一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