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人寂,湘织将自己紧裹在厚软的棉被中,全身遏抑不住地发颤。
天亮了吗?她好害怕。
总觉得自己好像睡着很久似的。
但是残存在脑中那片片段段的影像……是她的梦吗?
车……以及全然的黑暗,声音……很多人……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紧张以及惊惧的叫喊、浓重的药水气味、痛楚,以及心安……
是什么?说什么?在哪里?她都记不得。
直到感觉枕头的湿濡,湘织才知道自己哭了。
伸出手想要拭去脸上的泪水,脸颊却碰到粗糙的布质物体。
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为什么张不开?她的手上裹着什么东西?
自被窝里探出头,湘织伸出手想要查看自己的手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只看见彻底的黑暗。
天大黑了。现在八成是深夜。
习惯性地伸手向床边要转开床头灯,不料伸出的手却摸了个空。
咦?
又摸索好一阵,湘织这才确定床边的矮柜确实不见了。
不要紧,墙边还有开关。
轻轻地掀开被子下床,湘织让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但才走没几步,湘织就撞上摆设在床边的藤椅。
什么时候……她房里多出这张藤椅?
凭籍著感觉向墙边移动,湘织心惊地发现另一个事实。
“书柜呢?”怎么不见了?她记得这里原本该有个大书柜的才是呀!
顺着墙壁向横走去,湘织终于如愿地触摸到电灯的开关。
扳动了开关,湘织静静地等着室内大放光明。
没有动静……
她再试一次。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大概是停电了。”
慢慢往门边移动,湘织打算出去找人帮忙。
若出了门口向右转,只要经过小洁和柳宿的房间就可以下楼。湘织在心里盘算着。
但原本预计要走上一小段路才会到达楼梯口,谁知道她才正要伸手扶向边壁,脚下却已一个踏空地向前倾去。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她今天总是出错?
甚至来不及惊呼,湘织便已感到自己的腰际被一双臂膀留住,跟着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然后跌坐在地。
凭藉着由背后拉回她的人所传来的体温和心跳,湘织知道自己已然安全。
“可不可以请问你想做什么?”睡到九点才起床,他心惊地想要过来看看她是否已经转醒,哪知道才一走出自己的房门口,就看见她像是要自杀似的往楼梯走去。来不及细想,他猛地冲上前留住她的腰际就是一个回旋,将她扯回这端的走廊上。
声音由背后传来,话语里的不悦让湘织自觉有错的低下头。
难道她连怎么说话都忘了?奕耐着性子重复一次:“我说,你这么一大清早地就让我受这种惊吓的原因何在?”
她……惹他生气了!湘织怯怯地开口解释:“停电了……”等等,湘织猛地一惊。他刚才说:一大清早?
“停电?”奕四下望了望,尽管现在是白天,但转角的走廊因为目光比较照射不到的缘故,墙上的壁灯是开着的。“没有呀……”他转回头,这才发现他仍搁在她腰际的手正微微抽动。
她……在哭?
湘织只是用双手捧着脸低头啜泣,并没有哭出声。
难道说……奕的双眼圆睁,她不记得自己已然失明的事?
“喂……你先别哭……”奕在脑中思索着所有可以用来安慰的词句。快呀,奕,你向来不是对女人很有一套的吗?快说些什么来安慰人家呀!“其实,看不见不是一项大严重的问题……”
她真的看不见?那不是梦?听见他这么说,湘织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喔,该死,瞧瞧自己说了什么该死的话!“我的意思是……我会好好照顾你,直到你的眼睛复原为止。”是啊,这才比较像人话。奕在心底吁口气。
“我回来了!”楼下客厅传来风纪的声音,“我找来个帮手……咦?你们怎么坐在走廊上?”
透过走廊的栏杆向下望,奕看见风纪提着两只大皮箱,后头还跟个提着一只大皮箱的女人。
小亚?“纪,你疯啦?我要你去找个看护来,你把小亚找来作什么?”
季?湘织竖耳聆听。
“看护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只是请小亚来帮她弄几件衣服而已。”看她只带一小袋行李,八成原本是不打算长住的,但现在情况可不同,或许她需要更多的衣服。
“我?”奕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声道,“你忘了我可是很忙的……”他才刚有些名气,现在正是全力冲刺的时候呀!要他待在家里照顾人?
“奕,你还是个人吗?别忘了可是你……”小亚打抱不平地高喊,却被风纪伸手拉了一下,打断地接着要说出口的话。
“她还不知道那件事。”风纪小声地在小亚耳边说道。
“什么?”小亚睁大双眼。
“别担心!奕,我已经在‘我的’公司里帮你安插个比较闲的缺……”风纪对着二楼大声说,仿佛是要掩饰小亚方才来说完的语意。
“你说什么?”要他回季氏企业?风纪以为他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很抱歉,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风纪的脸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有任何歉意的表情。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纪。”
“绝对认真。”如果他坚持撒手不管季氏企业,奕也只得自己回去接手。
“纪说得对,我也会帮忙的。”小亚放下手中的大箱子,兀自走上楼来到两人面前,“现在,能不能请你稍微松开你的手,我想要瞧瞧我的模特儿。”
经小亚这么一提,奕才发现自己的手果然还回在她的纤腰上。但是,天知道这样环着她的感觉还真不坏。
奕像是投降般地对着小亚高举起双手,仿佛小亚的手中有把枪。
突然少了温暖的体温环绕,湘织立刻不安地转身想要拉住正准备起身离开的奕。
没有人扶着她,她又会像刚才一样跌倒的!她什么都看不见呀!
但由于她太过惊慌,于是不假思索地便伸手扑向后方——她的双手无巧不巧地正好环往奕的颈项,唇也贴上他的……
下一秒,当湘织意识到自己出了个怎么样的乌龙之后,她大吃一惊地松手后退,却还是晚一步地再度让奕攫住她的柳腰。她惊慌失措地用手捂着脸。
站在她身后的小亚以及虽然身在楼下!却将二楼的光景给瞧得一清二楚的风纪都只能突兀地张大着嘴、无法出声。
“唷!”倒是奕笑得一脸诡谲,“你真不简单,我的第一百次初吻就这么被你给夺去……”
“初吻”当然指的是对方的,不可能是他的。至于问他怎会知道那是她的初吻……嘿,嘿,这就叫做“三折肱而成良医”,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矣。
“占了便宜还卖乖!”小亚发出不平之鸣,伸手轻拍湘织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将手交给她。
让双眼看不见的湘织搭着自己的肩站起来后,小亚友善地说:“我叫小亚,楼下的人是风纪,你身后的叫奕,你呢?”
湘织只是一径地低头不语。她可以说出她的名字吗?如果让父亲的手下打听到她在这里,而且已经……看不见了,父亲一定会派人将她给带回英国的!到时她就得……不,也许现在自己可以不用再担心这个,毕竟没有人愿意娶个双目失明的人当妻子。
但是,她答应要等小洁她们到明年的开学时一起回学校,答应季伯伯要带回他的儿子……她不想现在就被送回英国!
小亚心细地读出湘织的为难,“要不然……你告诉我你想叫什么名字好了,反正只是方便称呼嘛!就像我、风纪,还有奕一样,我们都不是用全名相互称呼的。”
“我……”冤枉呀!风纪可是他的本名!他想这么说,却被小亚投射过来的一个杀人眼神给退回去。
“云。”思索好一阵,湘织决定动用她们“云邦”的称号。
“云?”风纪和奕同时惊讶地重复。
不理会两人的无礼,小亚继续笑说:“那好,云,你的身高和架子不错,我这里正好有几套刚完成的成品,可以请你试试,然后我再帮你作修改。”
试衣服?湘织无所适从地怔了会儿。她想要转身寻求奕的意见,但因为刚刚那个荒唐的一吻而让她不敢回过头面对他。
不知道为什么,湘织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开始对奕产生依赖。
是因为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气质吗?更不可思议的是,湘织总觉得这股气质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就麻烦你了。”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的,奕居然开口解决了她的为难,这让湘织的心感到一阵惊异。
“那你还不快下楼去把衣服给提上来!”小亚似乎总是对奕不假以辞色。
耸耸肩,奕起身下楼。
“看来我又错过你们今早的精采相会。”将两只箱子送给奕,风纪在奕耳边窃笑着。
“精采个头!”奕当场泼风纪一桶冷水,“我差点以为我家要变成命案现场。”
“这么严重?”风纪刻意抛给奕一个暧昧的邪笑,“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对女孩子要温柔些吗?弄出人命可不好……”
“你欠揍!”奕举脚要踢向跑在前头的风纪,无奈自己手中提着两大箱衣物,一脚要负责攻击,只剩下一只脚根本追不上早一步狡猾开溜的风纪。
自己虽风流,但可不下流呀!
为了躲避紧迫在后的奕的攻击,风纪不假思索地就开门溜进湘织的房间,直到追赶在后的奕煞车不住地撞上他。
“该死的!”奕出声诅咒。
这么猛力撞击的结果自然是皮箱和人倒成—堆。
但奇怪的是,他却没听见风纪喊疼或咒骂。
奕好奇地顺着风纪的目光望向手中握着柄木梳站在床边,一脸嫌恶地望着他们的小亚,以及端坐在床边、目光平视的湘织。
“天……”这声惊叹是同时出自于奕和风纪的口中。
“没人告诉过你们进门前要先敲门吗?”小亚双手又腰地怨声质问,但遗憾的是,他们两人的目光已经完全地被湘织给锁住。
琥珀!风纪终于明白那护士所用的形容词。
真的是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形容!
而奕的震惊又何尝小于风纪。
好像……一股奇异的感觉窜过奕的心头,这对眼睛他好像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但他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小亚?”湘织微偏过头,不全然算是转向小亚。
“进来了两个冒失鬼。”小亚简单地解释道。
是奕?湘织不自在地别过脸。她知道她的脸现在一定红透了。
“好,你们可以出去了,本姑娘工作的时候最不喜欢有外人在场。”小亚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不,是逐“主”令,而且还奉“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为圭臬般地亲自走上前将两人给撵出门。
身后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奕和风纪两人背对着门口而立,神情、眉宇之间仿佛还没有回过神般。
他们不是没有看过美女……但可真没见过仙女!
怎么可能有人可以有那样的气质?
这让他们直觉地联想到一句话: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也让他们两人的心中一致地有个决定:无论如何要保护她,绝对!
☆★☆
就这样,奕中断所有的演出通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萤光幕前。
而风纪也卸下季氏企业代理总经理的职位,改由正牌的奕——季奕霆,接手公司事务。当然,这也是经过低调处理的。
风纪说过这是个闲缺……但有哪家企业的总经理是真正闲的?季奕霆之所以“闲”,完全是因为底下还有个副总经理风纪在的缘故。
“这只是过渡时期,公司内部的琐事我会替你处理,若有重大的决策,我会用电脑回传给你做决定,你就安心地待在家里便行。”这就是风纪所谓的“闲缺”,但,看起来也不怎么闲嘛!
总之,季奕霆这几天是用不着出门,在风纪到公司里安排的这几天,他的工作就只有……照顾她。
可是,从早上到现在都已经下午三点,她却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直推说没胃口地不出来吃点东西,难道她怕他会吃了她不成?
奕终于耐不住地不知道第几次走上楼去敲湘织的房门。
“云,你在午睡吗?”
就算真睡了也被他刻意放大的嗓门给吵醒!更何况她本就没睡。
“没……没有。”
“我好无聊,你出来,我们聊聊天好不好?”他背倚着门板道。
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家还真不像他。
“我……聊天我不擅长……”
“没关系,我擅长就行了。”季奕霆诡笑着转身,“那我要进去罗!”多亏这个可以列为一级古迹的家:只要使劲一推,门锁便会应声而开。
“等……”来不及拒绝,湘织就已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一进门便看见她一副戒慎恐惧的表情,背贴着面对着门的墙壁而站,季奕霆的眉心微拧。
难道她真的怕他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可真是伤他的自尊心哪!
“为什么你要将自己给关在房里呢?”轻合上门,季奕霆向她走去。
“我……”听见他愈发靠近的脚步声,湘织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看着她漂亮的双眼不安地左右闪烁着,季奕霆有些不忍地在她面前停住步伐,柔声问道:“你很讨厌我?”
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善良的女孩这时一定会出现否定的回答。
“不是……”果然,湘织连忙急急否认。
“那我们一起下楼去吃点东西。”季奕霆用轻快的语气说。“你没吃,我也陪你一起挨饿。但可能因为你是仙子而我是凡人的关系,我现在真的快要饿昏,你就可怜可怜我,陪我下楼去吃点东西好吗?”
“我不是……”她想告诉他她不是仙子,但手腕却已被他握住。
“走吧,我牵着你。”不由分说地,季奕霆拉着她就要往门口走去。
“等等。”湘织抗拒地靠向墙边,“我……不想出去。”
看着她恐惧的小脸,季奕霆露出个了然的表情。
她在害怕!她胆小地只想要将自己给藏起来!奕不禁蹙起眉。
只见他故意将握住她手腕的手猛地一放,让她因反作用力而整个人向后跌靠向墙壁,继而以一副绝对生气的口吻斥责道:“既然你想要一辈子将自己关在这里……那就随便你!”
双眼看不见的湘织,只能从奕的声音去联想他此刻脸上盛怒的表情,她害怕得发抖,直到听见快步离去的脚步声和开了又关的房门声,她的泪水才滚落眼眶。
湘织颤巍巍地背抵着墙壁缓缓蹲下,然后用双臂紧紧地环往自己,让泪水放肆地奔流。
他还想要她怎么样?湘织在心里埋怨道。
他又怎能体会她的心情!她的世界里是一片全然的漆黑呀!
他怎么能知道她有多害怕!
愈想愈觉得伤心,湘织只能让满腹的委屈都化成泪水尽情奔流。
她好想家,好想爸妈,但是她又害怕他们知道自己眼睛已然看不见时的伤心难过……
她真的好无助!
为什么她的世界里变得一片漆黑,一个人都没有?
她不想看见这种森冷死寂的世界。她不想呀!
但却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蓦地,湘织感到身上被人加了件被子的重量。
“哭够了吗?”
爱怜的声音是出自于她的头顶,湘织一时之间怔愣得忘了哭泣。
是……奕?他一直没走?
不知是被子还是奕给的温暖,让她又是一阵感动的鼻酸。
“不准再哭。”他蹲下身轻托起她凄楚可人的泪容,“你看不见就让我来告诉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颜色改变了,偏向深褐色。那不适合你,所以不准你再哭了知道吗?现在我带你下楼去,没问题吧?”
他好霸道!湘织委屈地想。
但不可否认的,他却也带给她—种安定的力量。
连同被子一起,奕将她揽在自己身侧,小心地领着她前进。
刚才看见她独自哭得伤心,他当时真的恨不得手中能有把刀,好让她可以往他的胸口捅下!
是他的错!但他却没有勇气承认。
他发过誓必定会好好弥补……
唉,怎么办?奕皱眉,自己就像是掉进沼泽里一样,愈陷愈深。
只要她待在他身边一天,这谎言就得持续一天,而他发现他的心已经开始渐渐无法承受……
就像风纪说的,她太过单纯,不适合自己……
看来,得想个办法早点将她送离他的视线范围才是……他不想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