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坪的斗室里,机具启动声和嘁嘁喳喳的询问声起劲回响着,忙碌中透着欢快的氛围,站在正前方的林咏南举起小型机具,对十多名妈妈学员们朗声说明:“先用这个修边机修出镜框内沟槽,好了以后才用砂纸机磨细正反两面,不要急,慢慢来,线条才好看……”
她亲自示范之后,再走到学员间一个个指正动作,有时看见惨不忍睹的切割线,干脆自行操作,加以拯救。有些妈妈们似乎只求及格,修边滑手了也不沮丧,彼此边做边聊家庭琐事,十分愉快。
“拜托大家认真点,时间差不多喽,今天最好能喷漆上去,别拖到下一次,不然看不到象样的东西,你们家老公不会让你们来了。”她边巡视边催促。
“不会啦!咏南,我们保证让你的班开下去。”
“对啦,不要紧张啦!这次比上次的板凳好做多了。”
“我们很认真呐,比你做点心还认真耶!”
“对了,你上次做的那些点心都到哪里去了?有人敢吃吗?”
此起彼落调侃着她,妈妈们永远有办法让主题失焦。她红了脸,搔搔耳际的发丝,巡绕一圈后回到座位上讲解下一个步骤。
“记住喷漆时穿上围裙别沾到衣服了。”她举起喷漆罐,朝木框喷洒。“就这样,这是底色,之后就可以画上你们喜欢的图样了,细心点,做完就可以收工了。”
“咏南,你今天这么急,是不是要约会啊?”观摩几分钟后,围拢的人群里有人怪腔怪调地发出讪笑。
“要约会就直说嘛,我们可以给个方便啊!”有人跟着嘻笑附和。
“对嘛!我们很通情达理的,直接收工啦!”有人干脆建言。
说完爆出一阵哄笑。她结束喷漆,没好气地抬起头,“拜托各位——”
眼角淡扫,扫进了一道熟悉的形影,她霎时明白这些女人放肆调笑起她的原因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课室的佟宽站在外围,好整以暇地观看她表演。即使只穿了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醒目的外表很难不令妈妈们产生遐想。
“各位好,我是咏南的朋友,请继续,我可以等。”佟宽自我介绍,和林咏南相视而笑,有礼地退让出空间。
林咏南叹口气,佟宽恐怕不明白自己已经让空气改变了温度,再要那些妈妈们专心上课根本是痴心妄想。
无可奈何地宣布下课,妈妈们一拥而上和佟宽热烈攀谈起来,为人母的安全身分让这群女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接近迷人的异性。佟宽态度友善,有问必答,偶而妙语几句逗得妈妈们心花怒放,更加舍不得散场。林咏南想,他真是良好的公关人才,无论是不是真心相与,他都能令人感到由衷的愉快。
她收拾好机具,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妈妈们满足地离开了,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他怀着歉意走向她,“不好意思,给你困扰了。”
“不要紧,她们很可爱吧。佟先生怎么来了?不先打个电话?”除了意外,她内心忍不住掀起轻微的困惑,这困惑来自于无法顺理成章地加以解释,彼此建立于偶遇的普通关系,却让他主动寻至她的工作场合,即令她再落落大方,也无庸人自扰的性格,还是感到了些许不安。
“打过了,你没接,咖啡屋的晓庄说你在上课,我很好奇,想参观一下上课的情形,所以就不请自来了。”他清楚地说明目的。
“啊,抱歉,手机又忘在家里了。”她拍了下额角,咧嘴笑开。他的简单动机获得信任,消除了她的疑虑。“刚到镇上吗?”
“第三天了。”
前两天紧锣密鼓地开会,处理饭店人事异动,旅游旺季的宣传活动定案,和部份设施翻新计划。他长期紧迫钉人,准备工夫足够,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然后,如预期延后回台北的日期,想下山见她一面,他不否认这个念头早就滋长。
是的,他想见她,很单纯的心念驱使,想做就做,胜过喝她那杯咖啡的欲望。
“那——”她一瞬间踌躇了,接下来她该说些什么?到咖啡屋还是到她家坐坐?无论是哪种决定,他们之间因缘际会的本质慢慢消失了,再走下去便脱不了刻意,而刻意交会的必要性似乎不大,不过是一杯凑巧合他心意的咖啡,何至令他次次走访,念念不忘?她看着他,一时半刻说不出话。
“我想请你吃个饭,可以吗?”不待她表示,他主动提出邀约,很直接地,没有其它遮遮掩掩的说法或理由,这一出口,宣告他们的牵系不再是萍水相逢了。
她不禁愕然,思量了一下,决定坦诚相告:“佟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猜你想请我吃的是你们饭店新推出的时令套餐吧?我看过你们的宣传广告,很吸引人,我很想尝鲜看看,可是很遗憾,我今天必须离开镇上两天,我得北上一趟,不能接受你的邀请了。下次吧,下次我还可以邀妈妈们一道去,让她们替你宣传,不过要麻烦你打个折扣喔。”
她拒绝了他,很委婉地,脸上挂着清朗表情,眼神纯净。他一点也未感到懊恼,反倒好奇起来,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是借口,即便是,亦不减他想了解她的兴致。
“那正好,我的公务也结束了,既然同路,顺道送你一程吧,你不会告诉我你比较喜欢搭火车吧?”迥异以往被动的习惯,他顺势而为,改变主意。
听起来又太顺理成章了。她迟疑了片刻,继续推辞又显得矫情,搭便车不是什么太费周章的事,况且,不容否认,有他为伴的确赏心悦事。
她放弃多余的设想,对他道:“如果真的顺路,那就麻烦你了。”
“你这么客气,是怕别人误会什么了吗?”他一心以为她我行我素,那些见风是雨的小玩笑影响不了她才是。
“不是,只是怕耽误了你。”她笑。“没有的事就不怕误会。”
“好吧,但我有一点小要求,能请你直呼我的姓名佟宽吗?你一直称我佟先生,像公司员工似的。”
“好,下次一定记得。”
没有的事?他暗暗琢磨这四个字——没有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意间流露的神情让他感觉到,她打从心底认定他们之间是没有的事。
旅程到底有多长?侈宽无法确定。
也许有三小时?四小时?高速公路塞车加上某些路段转行省道,他和林咏南几乎在车厢内共度了一个下午。
决定与他共车后,她整个人活泼起来,不让两人间的空间沉寂,她轻松地说,娓娓道来地说,说的几乎是学生时代的事,说时眉飞色舞,笑声不断,显然那是她极为怀念的一段时光。
如此年轻,不诉说梦想,却只对往事频频回顾,或许是他习惯性的敏感使然,总能在寻常话题里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你从小在那个地方生活,为什么回来这里?”他问。
她停顿了两秒,原本轻扬的语调降了一个音阶:“我小姨生病了,她只有一个人,我妈和她感情好,坚持回来照顾她。后来我妈也检查出肺病,就留下来治疗,她也走了以后,我处理后事,一直住到现在。”
轻描淡写,从头至尾,她没有提过她的父亲,她应该是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却比任何人都笑口常开。
果然,在她眉心的一抹忧伤稍纵即逝,在下一个休息站喝过贩卖部的劣质咖啡后,她神情轻松地提出要求:“你累不累?让我开一下车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
他立刻同意,将钥匙交给她,她像正要进行冒险行动的小孩露出淘气的笑脸。
休旅车一滑进匝道,疾驰在交流道上的大型回弯的刹那,他充分体会到她充满冒险刺激的大学生活全然属实。
她对操纵这辆车完全不陌生,变换车速间衔接流畅,毫不别扭,车流量大时对进逼的大型车亦未显示出神经质的紧张,她准确地抓紧空隙,灵巧地变换车道,不停超车,像是一偿宿愿的资深驾驭者,尽情挥洒娴熟技巧。
她似乎极不乐于停滞在车阵中,车行缓慢时便蹙眉不耐,一旦能靠驾驶技巧脱离壅塞,把群车迅速抛却,又一脸孩子气的调皮。
佟宽在副驾驶座上气定神闲地观赏,一声不吭,她一时没听见他出声,担心他紧张,宽慰道:“你可以和我说话,我分心没问题的。”
“我相信你。”
“那就——说一说让你开心的事吧。”
“我现在就很开心。”
她瞅了他一眼,神秘一笑,“这么会逗人开心,平时招惹的麻烦一定不少吧?”
听出她的揶揄,他笑了两声:“如果说实话会惹来麻烦,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我没别的意思,唔……如果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
“女人总想听我说女人,你呢?”他意有所指道。
“女人?差不多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她四两拨千斤,转头看他,促狭地眨眨眼,“没有更有趣的吗?”
他眉峰一挑,两手抱胸,“你这么一问,我还真希望我从事过外籍佣兵或是情报员之类的工作,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精采故事。不,我的工作或生活很普通,没什么亮点,让你失望了。”
她寻思了一下道:“我从来就不觉得人生普通是憾事,越添年纪才越能明白,心平气和地过普通生活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对不起,我刚才说错话了。”
他安静一瞬,“在我面前,你不需要介意对错,我没这么容易被冒犯,我想你也一样吧?”
彼此凝视片刻,彼此的眼里皆载满谅解的笑意。她点点头,没有异议。
路面逐渐充塞车流,几乎动弹不得,忍耐了半小时,她拐弯切进交流道,转进省道,在路边妥善停好车。她愉快笑道:“谢谢,我开够了,物归原主。”
多么节制而不过份耽溺的女孩,他内心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两人交换座位,接手剩余路程的驾驶。
几乎是一沾上座位,她便兴起盹意,眼神放空,不再作声。不过五分钟左右,他听见她轻微而平稳的鼻鼾声,她蜷缩两脚在椅座上,整张脸歪贴在安全带上,在悠悠晃晃中睡着了。
这般随性又令他讶异几分,她真的不太介意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换句话说,她无意塑造任何良好形象。
这一睡就是一场好眠,她中途没有醒来过,只有换个睡姿才有动作。车子滑下交流道,进入台北市区,她好梦仍酣,脸庞朝向他,双目密阖,呼吸沈缓。
不打算惊扰她,但她未告知明确去处,不知该把她载往何方。他考虑半晌,绕了几个街区后,将车停在他住处大楼斜对面停车格里,小心翼翼替她放平椅背,覆上他的备用外套,调控好车厢温度,拿出手机检查各项讯息,再取出未阅毕的工作资料研读。
阳光落幕时,她终于苏醒,在一秒间圆睁杏眼,见到驾驶座上男人的美好侧脸。男人正在阅览手上的数据,翻页时动作放缓,刻意减少声响。
身上的外衣散发着陌生男性气味,她意会到是佟宽的衣物,欲起身坐直,陡然发现半边身动弹不得。
“佟——宽。”她吃力地唤他。
他转头看她,笑了。“终于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他竟在车上等待,让她彻底睡个餍足。
“让你精神好些,不过多睡一个钟头,不碍事。”他轻松解释,边收拾资料。
“谢谢你的体贴……麻烦你帮我解开安全带——”她勉强以右手摸索着安全带解扣处,却老是按不着正确点。
他顺手替她解开,发现她面色有异,狐疑问:“怎么了吗?”
“……没事,一会儿就好。”
她咬着下唇,分明不太舒坦,尝试转身,一动便龇牙咧嘴,身躯立即僵硬,他很快看穿了起因,不禁冒出了戏谑的念头。
他冷不防俯近她,牢牢看住她的双眼,近得几乎可以一亲芳泽。她一阵错愕,不明所以。因为出人意表地狎近,又无从闪躲,不得不承接他意味不明的视线。她猜不透他笑容背后的动机,反而出奇地冷静,开始起疑:“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不会是——”眼屎吧?
不可思议,一点心旌动摇的迹象都不显,他暗想。
他鼻腔里全是她的脸蛋肌肤和发丝释出的香气,绝非人工香精,接近某种水果的芳香,明明熟悉得呼之欲出却道不出名堂来。
双重的挫败感刺激着他,他没头没脑问:“哪来的香味?”
她登时傻眼,此刻面颊才微微泛红。她慢吞吞从胸前口袋摸出一样白色细物,微有愧色,“我偷摘了邻居的花,早上经过时实在是忍不住……”
定睛细看,居然是两朵含笑花,一含蕾,一盛放,全程默默泛香。
他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对峙间,他一掌迅速扶握她的颈背,猝不及防将她扶正端坐。受此震动,她左侧麻木的手足立即遭到电击般传导阵阵麻刺,忍不住尖叫一声,发出责备:“喂!你怎么这样——”
“很难受吗?”他笑出一排皓齿,半真半假道:“一点小惩罚,不该当采花贼。”
“早知道不告诉你!”她连忙按揉正在恢复知觉的手臂,恼瞪着他,忍不住又噗哧一笑,“下次换了你可别怪我出手不留情。”
“下次?那也得还有机会,而且你还记得我这个人。”他意有所指。
“谁会忘了你呀?!”她直言,本不觉有异,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才感到不妥,话说得太不修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