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她看见了那个人。
一秒的回眸,虽然面目模糊,大致的形影是清楚的。男性,个子瘦小,三十岁上下,穿得一身黑,却缺乏品味,一种塑造神秘感的刻意,又怕引人注目而显得畏缩。
她上街购物,带芬达散步,到活动中心上课,男人如影随形,几天后,甚至慢慢不再努力遮掩行踪,但与她保持一段安全间距,随时窥伺着她。
事件从猜疑到证实,她的心情却反向进行,从疑惧到生气,她从未如此忿忿不平过,这个人让她寝食难安,甚至得迁离熟悉的环境,怎么说都没道理。
怏怏不欢,还是得填饱肚子。她无心下厨,走到巷口面店,挑了张临马路的小桌坐下,点了碗板条,默默吃起来。
吃了几口,不免又东张西望,以致心神不宁,影响了胃口,胃口不佳自然味同嚼蜡,吃得不顺心,接着勾起更多的火气。她左右一瞟,心陡地重重一跳,竟瞥见了那个鬼祟的黑影。
她筷子一撂,转身走向角落的一张小桌,拉了张塑料椅坐下,对准那个黑衣家伙沉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黑衣人结实吓了一跳,筷子举在半空中僵住,开始结巴:“没……没……怎样——”
“干嘛跟着我?信不信我报警?我跟警察很熟唷。”火冒三丈之余各种恫吓的话都出炉。
“我,又没怎样?”黑衣人镇定之后,挺直背脊,眼珠子紧张地乱瞟。
她对瞧着他,打量个仔细,男子其貌不扬,气质猥琐,鼠目滴溜溜转的同时拚命抓耳挠腮,显然没想到跟踪的对象气势比他还强,而且脾气不小。
“你不是镇上的人,从哪来的?”她板着脸。
“你……你不用知道。”干面送来了,男子两眼一亮,筷子一伸就要捞起面条,她抓起面碗,高高擎起。
“你不说,我现在就报警,面也不用吃了。”她一手取出手机,作势拨号。
“喂——干嘛那么呛啊,说就是了。”抢下面碗,男子趁机大口吞面,深怕吃兴被打断,几分钟内整碗扫光,又喝了一碗贡丸汤,满意了,才掩嘴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怕你唷,我这是在工作,跟踪你是我的工作。”
她惊异不已,“工作?那你不太敬业了啊,说穿了还用跟吗?”
他挥挥手,“是不用跟啦,反正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住在哪里了,我也跟客户报告了,这几天他就会来找你谈了。”
“我是谁?”
男子八字眉一拢,“你不会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吧?”
“我是说你知道我是谁?”她心一慌,变得粗声粗气。
“你叫林咏南不是吗?你父亲是张岳欣,母亲是林素芬,你虽然不跟父姓,我的客户可是一清二楚你们的关系。”
她惊异得合不拢嘴,“你的客户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找你啊,有事和你谈。”
“知道是谁吗?”
男子看她一眼,犹豫地转动眼珠,“我的老板没透露太多,听起来是一个挺有办法又不是好说话的人。”
整个人堕入五里雾中,她忐忑不安问:“你还知道我哪些事?”
“你亲人都不在身边了,你一个人住这里,有个帅哥常来找你,是你男朋友吧?我不管这些啦,确定你住这里就行了,他们要求很简单,所以付钱不是很大方,我老板一天只给我两百块打发三餐,这趟任务超没搞头,真想早点回台北。 ”
男子行为鬼祟,说话倒颇为坦率,她问:“先生叫什么名字?”
“我姓刘,叫我小刘就行了,这是我名片,有需要可以找我。”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起毛边的名片递给她。
她心不在焉瞄上一眼,“福尔摩斯国际征信社?我不需要找人。”
“不一定要找人,测试男人忠诚度,分化打击小三,都可以项目服务喔。”
“谢了。”她将名片收进钱包,气势顿消,愁容满面。
小刘见她闷闷不乐,神情至为落寞,顿时起了善意,慨然致赠良言:“看你没什么心眼,别怪我乌鸦嘴,这阵子我观察你,发现你生活很单纯,你最好看紧一点你那个男朋友,太好看的人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是见多了。老话一句,有需要找我。”为了强调可信度,小刘用力拍击单薄的胸膛。
“多谢关心,我要回去了。”她无精打采向他道别,转身就要离开。
“喂,林小姐,你可别逃跑啊,我老板会宰了我。”
“你每天监视我怎么逃跑?”她瞪了他一眼。
不,她没有胆怯到生出临阵脱逃的念头,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摸不着边际却又隐隐威胁着平静生活的无名对象,究竟是谁非寻到她不可?
她回返家中,茫无头绪,在屋子里上下绕走几回,想起始终坚毅无比的母亲,停下脚步,默然拿出跳绳,集中心神,奋力地跳起来。
她一手叉着脑袋,一手抓着枯枝条沙地上胡乱撇画,偶而望、一眼平静无波的湖心,很快又调回视线,盯着前方。
前方倚着树干端坐的男人,凝神翻阅了手中的文件有半个钟头之久,他潜心思虑文件内容后,终于抬眼瞥了她一眼,叹息道:“说吧,老盯着我做什么?”
顺手拂去她头上的点点落英。
他很忙,一点也不悠闲,尤其是这一阵子。但为了陪她一下午,特地把在饭店该忙的公务搬出来处理,晚上得兼程赶回台北,而她一句甜言蜜语也无,净用异样的眼神探量他,他沈不住气了,决定把公事暂搁,好好整顿她的心事。
她丢了枯枝,抱膝端坐,嘴唇动了动,扯了把杂草在指尖搓揉,满脸欲言又止,下唇咬得鲜红起来。
“说啊,不是闯了什么祸吧?”那一脸苦恼相,绝不会是怀抱着好消息。
“没。”她有气无力地应声,又觑看他一眼。“我一直都很乖啊,至于你,那就不知道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眉。
她眼珠朝着天空左右移动,估量着该不该说出口,思及自己现有的合法身分,终于一鼓作气,对他明说:“那些女人,我是说那些喜欢过你的女人,如果知道你和我结了婚,有没有可能找上我,要我交出人来?或是要我好看?”
他登时愣住,想了几秒才弄清楚她的意思。
“不可能。”他答得斩钉截铁,揉揉她后脑勺,“脑袋瓜在胡思乱想什么?”
“你这么有把握?”她神色古怪地瞧他。
“你是在担心有人找上门对你不利?还是担心有人抢走你老公?”他微眯眼,婚前她完全不过问他的情史,以为她豁达大度,难道女人结了婚,心思开始不一样了?
她重新抱膝,右颊贴着膝盖,闷声道:“我担心有人爱疯了你,千方百计向我要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她,万一她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我一时心软了,把你拱手让人,没几天又后悔了,那怎么办?我最没实力和别人PK了。”
“还要几天才知道后悔?”他没好气,“林咏南,我不是你可以拱手让人的,与其把心神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上,不如回去想一想搬家前有哪些事要打理的。”
他一把拉起她,拍去彼此身上黏附的落叶,握住她的手往停车处走去。
感受到他的不悦,她在后面尴尬了,“佟宽,你别误会喔,我不是吃醋,我只是不想为这种事伤和气,所以你最好确定一下有没有人还对你念念不忘——”
“有又怎样?”他蓦然停步,冷眼俯看她。“我管不了别人的脑袋。”
“不……不能怎样——”没见识过他的凌厉气势,她畏缩了一下。“别让我被砍就行了。”
“谁敢砍你,我就剁了谁。”他拍拍她的脸,低柔道,脸孔又恢复温柔之色。
她暗暗吃了一惊,不敢再接续下去。
他牵着她,信步走着,过了一会,突然开口:“咏南,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你会为了我,二话不说立刻和别人战斗,没想到你更担心自己的安危。”
“嗄?”
“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你到底有多爱我?晚一点给我答案。”
她迷惑地搔搔头,百思不解为何话锋回转至此,而且惹恼了他。
或许她想错了,依他果决明断的性格,不太可能在感情上藕断丝连,那么,小刘的委托人应该和他无关了?!
她松了口气,同时又懊丧无比,这种提心吊胆的猜谜,一点也不有趣。
不有趣,猜谜答案总会揭晓。
也许小刘已事先知会,当她走出超商,被一名陌生男子请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黑色房车,她悬心多日的烦恼反而松懈下来。光天化日,她没有反抗,配合地上了车,睁大双眼打量在车内等候多时的中年男子。
完全没有印象,中年男子十分瘦削,穿着整齐但款式稍过时,长脸严肃,一照面立刻勾起薄唇浅笑致礼,传达出的却绝非善意。
“林小姐你好。”男子伸出手,“我姓高,高田,听过吗?”
她递手一握,摇头,一颗心忍不住颤巍巍。
“可以理解,你那个神通广大的父亲,大概什么也不会透露,人为财死,他做得很绝顶。”
“……”她僵若木石。
“我不爱闲话家常,就不拐弯抹角了。林小姐年轻,可应该懂得,投资和赌博一样,遵守游戏规则,有赚有赔,天经地义,我无话可说,但作弊就不同了,那是诈欺,我高某人这一生最讨厌两种人,一是说话不算话,二是作弊,把我当凯子耍。”
“……”
“公司经营不善,时运不济,OK!我接受!”高田两手夸张一抬,“但是五鬼大搬运,NO!”食指一竖,面色凛然,他看住她,又强调一次:“NO!”
“我完全不清楚他的事。”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让嗓音不发颤,斗胆直视对方。“高先生,我实话实说,我身上没有来自于他的一分钱。”
“我相信你,林小姐。”高田诚意十足地笑,“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我们这种人混江湖靠的是心狠手辣和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错了!你父亲那种高尚人才是一等一的狠,坐牢个十几年,一切一笔勾销,其它股东做何感想,我管不着,公司出问题,他不想玩了,也罢,但是我那一份,并不多,相对你父亲搬走的那些,真的不多,请一分不少还给我,我退休还等着这笔钱生利息呢!”
她浑身泛凉,脸容煞白。
“为难女人不是我的作风,但你父亲另外一家子在国外不知去向,大概拿了我们的钱逍遥去了,请林小姐转告张先生,这笔帐麻烦他高抬贵手,相信他不会漠视你的安危才对,这是我的名片,有消息尽快通知我,我等着。”
她木然接过灰底字体烫金的名片,触及对方温热的手指,才发现自己五指冰凉。“高先生——如果我说不动他呢?”
“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到时候他在里面一定会听到消息。”
那含蓄的暗示令她不寒而栗,她动作僵硬地下了车,举步维艰,茫然四顾,不知所以地走了一段路,她掏出手机,拨出号码,沙哑着嗓音道:“章律师,我是咏南,我……”
有一刹时,她竟希望自己不是林咏南。
林咏南有心事。
佟宽轻易地感应出来,这并不难,她从来就不太能藏得住心事。
她丢三忘四,时常发怔,不再活泼如常,电话中若不提醒她,她可以安静个一分钟不搭话,显然已神游太虚,让他在电话另一端唱独角戏。
他心思细密,设想过几种情况。首先,她明确告知他跟踪一事告一段落不再发生,不会是她的困扰。再来,她父亲的官司不脱离几种预设结果,她已有心理准备。至于生理上的因素,她早睡早起,定时运动,飮食简单,连感冒都少有。
那么,可能意外怀孕吗?他称不上积极防范,但一直很注意她的危险期,就算发生了,他也能欣然接受,应不致于让她没来由发傻,难道她认为他并不期待这件事而难以启齿?
公事异常繁忙,近日抽不出空到小镇与她相聚,他两头挂心,眉头很少放松。
琳娜大着胆子向前请示部门人事,他想也不想,应道:“你决定就好。”
她还是杵着不动,他想起了与她有关的事,又道:“对了,我已经调高你的职级和年薪,人事室已经批准了,你那件事做得很好。还有……营销部的邹新副理你熟悉吧?他底下有个职位下个月将空出来,我建议你去争取,职级又更高些,虽然不是你的本行,可以去挑战看看,对你以后发展很有帮助。”
“经理,我不明白——”她大吃一惊,这是教她另立门户,不再为他效劳?
“我自有打算,你去试试吧。”
“陆优先生不是您的对手,我们还是可以——”
“让董事会操这个心吧,他若不是块料,下来是迟早的事。”
难道他决定收手了?琳娜目不转睛看着他,他镇静如常,甚至对她淡淡笑着,心里似有定见。
无语半晌,她退而求其次问:“经理若另有打算,会让我知道吗?”
“会的,还不是时候。”
相处多时,她仍然对这个男人的心思如雾里看花。他在陆氏企业一直是许多人三缄其口的存在,他与陆家关系匪浅,多年来被安置在一个非主流的部门,纵使深具远见,绩效优良,行事稳当,仍难获董座青睐,进入决策群。这是她深抱不平,愿意为他筹谋效力的原因,她有预感,这份革命情感以后很难在别的上司身上发生了。
她失神了几秒,把他刚才与客户开会时,交给她代为接听的手机递上,提醒道:“范小姐打了一通,威廉先生打了两通,范小姐请您务必回电。”
他微微点头,垂首继续振笔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