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胃还空着,佟宽已经喝完了一杯威士忌。
从落地玻璃窗外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灯火,胸口的低气压慢慢得到了抒解,可惜抽烟的欲望被这个私人宅邸抑制了,他的好友戒烟中,他再倒了杯酒。
“二十五年的布纳哈本,合你的胃口吧?”坐在一旁留了帅气胡髭的男人说道。“有人知道我今晚要和你见面,让我送给你的。”
他表情没变,视线倒是从夜景拉回到前方了,看向男人,“你见到艾伶了?”
“是啊,你多久没和她见面了?她瘦了一点,精神还好,看得出来是强颜欢笑,你心里在打算什么?她和陆优是没指望了,你这边如果又落空,运气不是太坏了点?”
“这不是运气,这是选择,一开始我就说过了,能给的,我可以给,不能给的,我也不会无中生有。我没有毁诺,是她改变了初衷,一旦打破了默契,关系就没必要再维系下去了,久了只有伤害。”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没有陆优那层关系,你对她还有兴致么?J
佟宽转了转手上的酒杯,哂笑:“一次说穿了吧!没有陆家,我的确对许多东西兴趣缺缺。”
“这个你总有兴趣吧?”男人从身上掏出一份表件,在吧台桌面摊开。
他瞄了一回,笑了。“成果比预期的好,都转到帐上去了?”
男人点头:“还是你眼光好,陆晋要是知道他搞错投资对象,肯定扼腕。”
“威廉,他已经扼腕,但还不够,”他放下酒杯,阴沉之色乍现,“还不够,他还需要再一次扼腕,陆家的人总是很难学到教训。”
威廉愣住,揪了佟宽好几眼,“你确定?这机会并不容易找,上次那位被陆晋奉为上宾的技术顾问要不是刚好看上我大姊,哪肯帮这个忙?”
佟宽沈吟着,脸略倾三十度角,一手撑在太阳穴上,睫毛略垂,阴影成扇,鼻梁削挺。威廉想,这张引人侧目的完美面孔,即使正琢磨着如何掘个巧妙的坑让猎物陷困,眼神依然澄明笃定,从未疾言厉色。
“他们眼里只有自己,应该要感受一下别人的感觉。”语气清淡,像谈论一桩无关紧要的事。“听说他成立的那家纸上公司忙着买进大笔结构债券,连结目标猜猜看是什么?达通!”
“达通?”威廉愣了愣。“那不是你们自家的公司?你们不是想对外进行并购?如果成事了股价可不得了——”
“是啊,得麻烦你了,这里面总找得出一件有趣的事。”佟宽好玩地笑了。
“那倒不困难,你想做到几分?”
“做到有人心痛为止。”他沈声道,直视好友,深邃的美目奕奕,与金黄色的酒液相映衬。
威廉跟着倒了一杯酒,摇晃杯底,“这定义太模糊,重点是,佟宽,别忘了,你也算是陆家人,这玩法可怎么拿捏啊?”
一直以来,他以能不能得到乐趣为拿捏量尺,以过足了瘾为收手标准,所以,气定神闲就成了很重要的条件了。唯有气定神闲,才能长久等待,做个够格的旁观者。庆幸的是,他要求的东西一向简单,他并不贪婪,他也乐于低调,适时让别人得到荣耀,他出手大方,因为他对一般人普遍在意的事物多半不在意,他更不耽溺,这样失去时才能一笑置之。
现在,他坐在自己的真皮椅上,并未起身,淡淡地微笑,和不请自来的老董相望。对方从踏进他的办公室起,不过喝了口热茶,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开场白,即沉默以对。
他好整以暇打量着对方。不过半个月,对方似乎老了些,难掩疲态。
“部门会报刚结束,我这里没什么人事问题,上一季的数字也达到标准,不知道您老有什么可以指示的?”他慢条斯理说道。
“佟宽,你明明知道你的问题从来不在工作上。”对方抬起头,清绪终于显现在精锐的眸光里。
“这话是褒是贬我真听不出来,看您脸色不太痛快,应该不是来颁奖的吧?”
“不准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老董手指着他,口气严厉,“你到底在想什么?范尔晶和陆晋的事两家早就说定了,你非得要插一手?就算这事没公开过你也该有耳闻,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年怎么——”
“我从前是怎样?您有印象么?”他轻轻笑了几声,离座走到满脸愠色的董座身边,拍拍对方的手背,“别动肝火。好吧,我待会就告诉范尔晶,有人为了她的幸福着想,请她别三心二意,好好等着做陆家媳妇就对了。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佟宽目光如炬,盯着眼前和他有万般牵系却比陌路关系好不了多少的男人,他的心,从未有一刻这般坚硬过。
“你要什么?””怒容转为讶异。这几年,佟宽除了被动接受公司安排之外,从未要求过任何实质利益。一度让不少人以为他志不在此,如今他终于开口了。
“我要一席董事。”
这个答案始料未及,老练的董座也不免怔住。“当真?”
“真的。”他始终保持微笑,“一口价。”
“为什么现在才提?”
“想通了。”
“我能相信你么?”
“拭目以待吧。”
“我得考虑,这事可不容易。”董座起身,习惯性拍拍袖口。“台南那家饭店想办法买下来,交叉持股也行,我再跟董事会提这件事。”
“果然和您谈交易比谈交情顺当多了。”
“佟宽——”两人极近地面对面,所以放低了音量。“我说过,别再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对得起你母亲。”
他摊摊手,状似认真。“如果她认同,我没意见。”
这句充满讥刺的戏谑话再度惹恼了面已绷紧的董座,门一拉,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人一走,他纵声笑起来,笑毕,又陷入了沈思。
手机响了两轮,他才回神,不加思索擎起接听,耳畔立刻响起悦耳的清朗嗓音:“佟宽,是我,你能出来一下么?”
他登时哑然——林咏南竟主动找他了?
自中部回来后,纵使两人关系更进一步了,每天总要他亲自致电,才能听见她愉快的声音。这一段关系,能确认的是她心里是有他的,否则不会在他随意开启了话题后,接下来一、两个小时几乎由她独占发言说个没完。
也许是异乡旅居的岁月不算短,仔细听,她说话有种上扬的腔调,形成了独特的叙事风格。不管是报章上的八卦奇闻,或是今天遇见了谁,看了哪本小说,天南地北俯拾皆是,十分起劲。她的好奇点和别人不同,说出来的观点很有意思,又善于铺陈埋梗,引人入胜。他边听边笑,有时笑得前仰后合,她会突然噤声,纳闷地问:“你真捧场,有这么好笑吗?”
她不知道,在整晚言不及义的觥筹交错后,她的话语宛如天籁。
然后,午夜时间一到,无论是否他仍然意犹未尽,她准时收线,绝不牵拖——“不行,要睡了,明天要帮晓庄顾店半天,很够朋友吧,不算时薪的喔。”、“我明天得早起,要和妈妈们去踏青采果子,羡慕我吧。”、“我要上床了,今天忙了一天赶货,腰很酸,很苦命吧。”……不同的理由,相同的目的,说完,以明快的语调和他道晚安,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旖旎情话。
百思不解的是,她几乎从不主动来电。他试过隐忍两天不去电,夜晚静悄悄,她可以无声无息,不发出任何讯息。隔天通上话后,她活泼如故,接续上回未完的话题,彷佛消失的两天并未存在过。如果不黏腻是项好情人的必要条件,林咏南绝对会是首选。
但,总少了点什么?再更多一点,更多一点,他希望她主动向前,毫不犹豫。
算是一种心念的回响吗?她来了,在同一个城市里,带着恒常愉快的气息。
“你在哪里?”他不自觉嘴角含笑。
“我在——等一等,我看一下路标……”她说了路名,他掂量一下,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你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想请你帮个忙。”口吻带着抱歉。
她难得向他开口求援,她惯常自食其力,能令她烦恼的不会是小事。
他一口答应,吩咐琳娜取消下午的行程,匆匆离开办公室。
那是一个十字路口转角,烈日下,她以手遮阳,张望着左右来车,肩上斜挂着一个背袋,手挽一个行李袋,看起来刚到不久。见到他的车驱近,她咧嘴一笑,欢喜地迎上前。
她主动钻进了副驾驶座,带进车厢一股热气。满头濡湿的汗,一置身在凉意宜人的空间里,她长舒口气,像是晒了许久。
她脸又晒黑了些,衬得双眼更黑白分明。他取了纸巾,替她揩汗,她接过手,不烦劳他。看着他,她眯眼笑,还是全心全意的。
“对不起唷,我实在想不出办法,可是我急着赴约,快来不及了,真的要麻烦你了。”她快速地说,不等他反应,从肩上卸下背袋,拉开拉链,左右分开。
他不明所以,凑近俯看,呆住。
一团灰色毛绒绒探出头来,发出幼嫩的呜鸣,两只前脚不停攀抓,试图爬出袋口,粗短的脖子上挂着小巧铃铛。那是一只幼犬,她竟随身携带一只幼犬,而且随意塞进背袋里!
依身形和灵活度判断,大概仅三个月大小,他惊讶万分:“哪来的狗?”
她一脸尴尬,无可奈何地耸肩,“不知道啊,我一下车就看见它了,在马路上乱跑,车好多,我怕它被车压到,只好抱起来站在走廊那里,等它的主人找来。你看,它挂铃铛,是有主人的。可是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没半个人理我……太小了,不能丢下它,可我要去的地方又不能带着它,所以……麻烦你……”
“你的打算是——”
她一股脑将背袋塞进他怀里,笑嘻嘻,“你带它回家好不好?先关在阳台也行,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事的,我保证不会麻烦你太久,真的——”
“够了。”他伤神地搓搓额角,打断她的口头承诺,“我会带它走,如果你晚上不现身,我明天就把它送去收容所。”
她愣了愣,“呃,会的,我一定会去。”她怜爱地拍拍那颗努力钻出袋口的毛绒绒,“那我走了。”她笑看他几眼,急急跳下车,越过马路,消失在车阵里。
他呵口气,思索了一下,把背袋放在副驾驶座,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琳娜,半小时后到停车场等我,有件事要交给你——”
放下手机,他拉开背袋拉链,两手一捞,将那只鸣叫不停的幼犬高举观看,若有所思起来。
他听见门铃声。七点半,不算太晚。
门一开,她亭亭立于门外,展开她的诚挚笑容,一口皓齿十分耀眼。
“没骗你吧,我来了。”她眨眨眼,头往玄关一探,东瞟西巡。
“在客厅里呢,玩累了。”他让开一侧,让她进来。
她快步走到客厅,低头寻觅了一下,在茶几地板一角看到了那团趴伏成一球的小狗,蹲下身伸手温柔地抚摸灰色被毛。
“下午带去检查过了,没有植芯片,找不到主人,打了疫苗了,耳道有点轻微发炎,其它都好,是只小型雪纳瑞。”他在一旁说明。
她点点头,瞥到不远处角落有座新置的狗屋,里面放了狗粮和水,她偏头仰望他,轻声道:“谢谢你,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的笑容有些飘忽,有些疲累,眨眼间他瞥见了那双眸子浮现出水光,他拉起她,定眼瞧她的脸,“你太客气,你老是很客气,搞得我也只能对你很客气,你到底在怕什么?你今天上哪儿去了?你不说,我就找上那位年轻有为的律师,我总有办法知道你的事,但我想先听你说。”
她低眼不语,考虑了一世纪之久,然后说:“可以借我计算机么?”
他带她到餐桌前,把随身笔记型计算机打开,抱臂冷眼旁观。
她默然坐下,上了网,键入几个关键词,展开捜寻,画面立即光速传来数十万项连结,她转动屏幕,让他方便观看整个画面的标题。
他快速扫视,不解她的用意何在。那是两年多前的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集团掏空案,上了一段时间新闻头条,当时起诉了几个公司相关高层主管和负责人。
冗长的诉讼过程,终至热度退潮。最近一审判决结果就要出炉,仅占了报上一小块版面说明,除了血本无归的投资人,一般民众早已淡忘。
“你想说什么?”他站着不动。
“这位前阵子被收押的执行长张岳欣,就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