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前,原是更深人静正好眠的时候,巴士车屋却仍在深夜的公路上行进。
从离开东港之后,每当要从某个定点移动到另一个定点,杨頵和石翰就会轮流开车赶夜路,以缩短旅程时间,因为,大家都有预感,时间不多了。
此刻,他们正从玉山转往花莲途中……
「希人。」
「嗯?」
卧室里,床铺上,聿希人阖着眼状似已熟睡,关茜却还在看VCD,手里拿着在台东买的地瓜酥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你睡着了吗?」
「……没有。」
「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吧!」
关茜飞快的瞥他一眼,后者依然闭着眼。
「你表妹说,温小姐曾提过要为你留个孩子,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
「对聿爷爷来讲,那应该是最大的安慰,不是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聿希人终于睁开眸子,徐徐转注她。
「对我来讲,静秋只是个妹妹,我不想让她做那种事……」
「可是……」
「此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聿希人又静默片刻,然后挺身坐起来;见状,关茜连忙将吃一半的地瓜酥放到一旁,扶助他坐好,并塞了两颗枕头在他身后,好让他舒适的靠在床头。
「姑姑是我爸爸的姊姊,爷爷原本很疼爱她的,还曾经打算把公司交给姑姑,因为姑姑比爸爸精明能干,不料姑姑却在我爷爷的坚决反对之下,大学尚未毕业就偷偷和她的爱人私奔了,爷爷一气之下,就和姑姑脱离父女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很穷对不对?」
「对,所以爷爷认为那个男人和我姑姑在一起,只是贪图聿家的财产。」
就知道,典型富家千金与穷小子的故事。
「哼,你们有钱人总是以不平等的眼光来看穷人!」关茜不屑的嘟囔。
聿希人瞄她一下。「但我爷爷并没有看错,那男人和姑姑结婚后,不断背着姑姑来向爷爷伸手要姑姑的嫁妆,总是被爷爷严词赶走:五年后,那男人终于觉悟他不可能从聿家这里得到半点好处了,于是就抛弃我姑姑跟两个孩子,和另一位富家千金结婚了。」
关茜愕然张大嘴,无言以对,聿希人笑着把地瓜酥塞进她嘴里。
「当时我姑姑如果肯回家向爷爷低头认错,爷爷一定会原谅她的,可是,姑姑就跟爷爷一样好强又固执,宁愿带着两个孩子过穷困的苦日子也不肯低头……」
「够跩!」关茜喃喃道。
难怪聿邦婷兄妹会姓聿,聿姑姑一定非常痛恨她的前夫,所以要孩子跟她姓,不想让孩子跟他们的父亲牵连上任何关系。
「毕竟是自己的亲姊姊,爸爸实在看不过去,于是偷偷拿钱要接济姑姑,没想到……」聿希人苦笑。「姑姑也不肯接受爸爸的『施舍』,爸爸只好『请求』姑姑到爷爷的公司上班,理由是:他需要帮忙。其实我爷爷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装作不知道……」
关茜翻了个白眼。「啧,两个都是,干嘛那么拗啊!」
「当时姑姑答应到公司上班,唯一的条件是,她和她的孩子绝不接受聿家的财产,也不接受爷爷公司的持股,事实上,自从姑姑私奔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聿家门一步了。」
「好顽强的女人!」
「我说过,姑姑很好强的。即使如此,姑姑依然一心向着聿家,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只是姑姑太好胜,只容许自己关心聿家人,不容许自己分得聿家任何财产——因为她已经被爷爷赶出聿家了……」
「而聿爷爷也拉不下脸去主动要求女儿回家,非得要你姑姑先向他低头、认错不可。」
聿希人点点头。「可是他们谁也不肯先低头……」
「两个比空固力还坚固的顽固分子!」关茜喃喃道。
聿希人莞尔。「所以我才会另外开一家公司,打算当我接手爷爷的公司之后,就把我的公司交给我表哥……」
关茜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想我大概懂了,如果你……呃,到时候爷爷只能把一切留给你姑姑和你表哥、表妹,而他们也不能不接受,不然就得留给查塔斯家的人。可是如果你有孩子的话……」
「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了!」聿希人叹道。
「原来如此。」关茜颔首,继而耸耸肩。「好吧,那我把孩子拿掉好了!」
滴答滴答滴答……整整过了一分钟之后,聿希人才猛然倒抽一口气,终于理解到她说了什么。
「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会把孩子拿掉。」
又抽了口气。「我我我……我的孩子?」
横他一眼。「废话,不然谁的?」除了他,她可没有和其他流浪阿猫、阿狗在一起过。
「可可可……可是……」聿希人结结巴巴的,整张脸因为忘了呼吸而涨得像番茄一样鲜红,实在不太敢相信。「我我我……我们在一起还还还……还不到两两两……两个月……」
「正确数目是四十八天,刚好两次MC没来!」
「那那那……那你有没有……有没有……」
「有有有,验过了!」
「上帝!」聿希人重重喘了一口气,终于相信了,然后震惊又狂喜的呻吟。「我的孩子!」
关茜困惑地斜睨他。「干嘛那么高兴,你不是不要吗?」
不要?
谁说的!
「谁说我不要!」聿希人低吼,因为太使力了,忍不住咳了好几下。「既然有了,我怎能不要,绝……」又咳咳咳。「绝不能拿掉!」
见他咳得好不辛苦,关茜忙用力揉抚着他的胸口。
「好好好,我不拿掉,不拿掉!」她连声应允。「可是你姑姑……」
「我还是可以把我的公司留给他们。」
「说得也是。」
意外的喜讯似乎让聿希人整个振作起来了,深黝的双眸闪闪发亮。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霍然握住关茜的柔荑。「茜茜。」
「干嘛?」关茜俏皮的斜睨着他。
「为了孩子,和我结婚好吗?」他柔声请求,几分紧张、万分期盼。
「可以啊!其实不论你现在和我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的。」刚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就有考虑到他可能会向她求婚了,也不算太意外啦!
「谢谢。只是……」聿希人感动地润湿眸眶。「要辛苦你一个人带孩子……」
「才怪!」关茜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我保证聿爷爷一定抢第一名,说不定我连抱抱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是的,」聿希人低喃。「爷爷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
关茜瞄他一眼,静静地偎入他怀里,顺手再拿一块地瓜酥,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眼睛则视而不见地看着电视。
看来他是真的很开心,都差点哭了呢!
唉!她都早已决定不能结婚,更不可以有孩子了说,甚至还想说既然不能有孩子,乾脆去结扎算了。
可是……
从第一次在一起,她就没想过避孕那种事,也许下意识里,其实她也想替他留下个孩子吧?
尽管理智够坚强,终究敌不过感情的侵蚀,她毕竟是个女人啊!
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地想替他生个孩子,又很阿沙力的接受他的求婚,两者都违反了她最初最最坚决的决定……
坚决个鬼啦,孩子都有了,她还在说什么坚决!
不过,她不后悔,就算会招致最残酷的后果,宇宙会变色,银河会变黄河,她也不后悔。
无论是对是错,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一切后果她都会自己承担。
她坚定的这么告诉自己,没注意到聿希人也悄悄环臂圈住了她,而后阖眼往后靠,唇角徐徐扬起一抹犹如作梦般的笑。
孩子,他有孩子了!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不想要留下个孩子,好让爷爷能够有所安慰,可是一考虑到整体情况,他不得不放弃私心。
但现在,命运还是给了他一个孩子,也许这是上帝给他的补偿吧!
只是要辛苦她一个人抚养孩子,虽然心头满是歉意,不过他也很清楚,对她而言,那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她够坚强、够强悍,任何问题在她看来都不会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茜茜。」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听到她温柔的回应,他的笑意更深了。
虽然只有二十七年的生命,但他已不再有遗憾了,至少,他已经在自己的生命画布上,亲手挥上了两笔最绚烂的色彩。
他最爱的女人。
还有他的孩子。
他终于能在这人世间为自己留下点什么了!
*
在一大片绿意盎然的田园绿野间,伫立着一座占地颇为广阔的闽南式三进左右厢房的大型四合院,朱门红瓦,古色古香,这就是某人曾提过要来住宿的花莲福园客栈。
「啧,还真的有几分像电影里的场景呢!」
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关茜惊叹地东张西望,在客栈服务人员的带领下,经过精心规画的庭园,古朴的小桥流水、亭池回廊,进入西厢的客厅,匠心独具的中式摆设,使屋内充满别树一格的复古风格,古早味十足。
只不过……
「那个冰箱和电视……」关茜弯身对坐在轮椅上的聿希人滑稽地挤眉弄眼。「好像有点碍眼ㄏvㄡ!」
聿希人莞尔。「是有点。」
「要有人到这里拍电影,肯定穿帮。」关茜喃喃道。
聿希人轻哂,旋即以手掩唇轻咳两下,那手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
几个月来,聿希人的症状陆续发作,吃药虽然可以减轻痛苦,但不能终止病情的恶化,他的消瘦虚弱愈来愈明显,特别是他们刚到玉里镇那天,他突然昏倒,然后开始发烧,数天后好不容易退烧,他的身子却已孱弱到必须仰赖轮椅行动了。
之后,包括他自己都已经察觉到,他的恶化速度加快了。
「你好像很累,我先推你进去休息一下吧!」客栈服务人员一离去,关茜就推着聿希人的轮椅进卧房。「呿,我还以为是骨董木架床呢,结果却是弹簧床,真教人失望!」
她一边嘀咕,一边搀扶着聿希人从轮椅移到床上,再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要去替他拿药。
「别走!」细弱乾瘦的手一把捉住正待离去的她。
关茜停了一下,旋即回眸对他嫣然一笑。「药在杨頵的袋子里,我要去跟他拿药,很快就回来。」
细瘦的手迟疑一下,放开了。
关茜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又笑了一下,然后镇定的走出去,轻轻地阖上门,一转身,双手猛然揪住杨頵的衣襟,双眸已是满满两眶泪水,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而粗重起来,她拚命吸气,极力想忍住大哭的冲动。
「他……他知道他快……快死了……」
杨頵与石翰相对一眼,两人的眼眶悄然泛红。
「关大夫……」杨頵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他在害怕……害……怕会……自己一个人孤……孤伶伶的……死去……」
「我以为……少爷已经能够平静的接受……」
「能……能够接受又……又如何?」不待杨頵说完,关茜就开始哽咽。「面对死……死亡,谁……谁能不害怕?」
杨頵默然无言。
「死了,就……就什么都没了,一切都……结束了,」关茜抽抽噎噎的啜泣不已,她不想在人前哭出来的,真的不想,可是,愈接近最后一刻,她就愈压抑不了那几乎要令她停止呼吸的心痛。「谁能……不怕?」
杨頵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回眸看一下石翰,后者依然沉默寡言得像是哑巴,但泪水却已潸然滑落。
「少爷……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两个星期……」
「那么,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至少,最后一个心愿,他们一定要替他完成,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