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新医院」是位在华人区与苏活区交界处的一家中型医院,病患有三分之二都是华人,长廊里来来去去的人,有说中文的,有说英文的,有说广东话的,也有说台语的,还有北京话、德语、法语,活像是个联合国。身处纽约,这种情形大家见怪不怪,只要可以沟通,说什么都成,何况这里是医院,重要的是把病治好,其它的都是其次。
「方医师,我儿子从昨晚就一直发烧到现在,烧一直不退,请你替我看看他好吗?」一名妇人神情不安又紧张的抱着一名小儿,神情专注的看着医生。
「发烧到几度呢?」方浩凯边说边将听诊器放到那名哭泣吵闹的孩童胸前,又移到他身后倾听了一会儿。
「三十九。」
「有用塞剂吗?还是吃退烧药?」他一边问,一边替小男孩检查两边的耳朵有没有发炎。
「有,塞了一颗,一直冒汗,身子一下子变凉凉的,可是早上又烧起来了,没有咳嗽,也没有感冒症状,就不知道是怎么了?」妇人说着,担心的叹了一口气,紧紧的抱着孩子。
孩子生病,最担心的总是母亲,有时候,母亲会比生病的小孩还要神经质几分,所以,方浩凯最先安慰的也总是小孩的母亲。
「感冒不一定要先咳嗽流鼻水,也可能无发烧,小孩子抵抗力不好,这是常有的事,妳不必担心。」说着,他笑咪咪的拍拍小孩的脸,「来,嘴巴张开给叔叔看哦,叔叔替你抓虫虫哦,抓完你嘴巴的虫虫,你就不会不舒服了,嗯?来,啊--哇,好大的嘴哦,是谁的嘴呢?是大象的还是恐龙的?」
小孩被逗乐了,嘴巴张得更开,方浩凯动作迅速的在小男孩红肿的喉间喷了药,再次笑咪咪的摸摸小孩的头,「你好棒啊,来,叔叔给你一颗糖和一张贴纸,回去后要乖乖吃药,这样下次叔叔还会给你糖和贴纸,知道吗?」
「知道了。」小男孩开心的笑了,抱着他的母亲也笑了。
好像阴雨天突然转晴,沉闷了一个晚上的心情也终是拨云见月,清朗了起来。
「谢谢医生。」
「下客气,妈妈放心,他回去按时吃药,多喝水多睡觉,很快就好了。」
「谢谢,谢谢方医师。」再次感谢,妇人如释重负的抱着小男孩出去了。
这是最后一个病人,开完处方,方浩凯阖上计算机,洗了手,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脱下白袍,正要坐回椅子上休息,转身却看见一脸温柔笑意的季晴男正安静的站在门边瞅着他。
「晴男?来了怎么不出声音?」方浩凯走上前轻轻地拉住她的手,「我下班了,一起吃饭?」
季晴男柔顺的点点头,「好。」
「想吃什么?」
「都可以。」和他一起时,她通常都依着他,只要他开心,她就开心了,没有非得坚持的事。
「那就去……幸福酒吧?」
季晴男的眼睛一亮,点点头,「好,可是没事先订位,不知道还有没有位子?」
「应该有吧,都这么晚了。」
可现在是晚上十点耶,正是幸福酒吧才要开始热闹的时候。
她下班时都会沿着幸福酒吧门前的那条路慢慢走回家,为了安全,也为了感受一下它带给她的温暖感觉;有时甚至走着走着便会弯进去喝上一杯红酒,吃几块手工烘烤的饼干,老板说,那是会带给人幸福的饼干。
「那就走吧,那里的饼干很好吃。」
「晚餐只吃饼干?」
晚餐?她吃过了啊!那个……为了替在她家里疗伤的那个人买晚餐,她买了便当便一路小跑步跑回家,将热腾腾的便当送到他面前,那个男人一闻到香味便食指大动,狼吞虎咽的模样好似很久没吃饭。
真怪哩,他明明不胖,却要吃那么多,不像方浩凯,两个一样瘦,方浩凯却吃得极少,一份六盎司的牛排还不一定吃得完。
那个男人呵,今天听到她用锁开门的声音时,差点没冲到门口像只猫咪在她跟前打转,不过也差不多了,他那晶亮亮又无辜的眼所流露出的神情就跟小猫饿着肚子等主人回来时一模一样。
现在他是不是也饿了?也许,等会儿去幸福酒吧可以替他带点饼干回去。
「晴男?」
「嗄?」
「想什么突然出了神?」
季晴男红了脸:心虚的摇摇头,「没有,对不起,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方浩凯低头看着柔顺的季晴男,温热的掌将她的小手握得比平日紧,季晴男也感觉到了,愣愣的抬起头来看着他。
此刻,月光温柔的照拂在方洁凯斯文白皙的脸上,突然,她看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如果真没位子,可以把东西带到妳家吃吗?」他柔声问着,眼神却带着异于往常的热切。
交往了半年,他还没去过她住的地方,她也没去过他住的地方,因为礼貌,因为怕逾越份际,因为怕吓坏了她,他一直表现的很君子,甚至连吻都没吻过她。
但,是时候了吧?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即使季晴男比一般女人来得矜持保守许多,但他相信她已经很喜欢他了,如果这个时候发生男女关系,应该只会让彼此的感情更进一步才是。
「到……我家?」音调微扬,季晴男吓得松了手,见到方浩凯那瞬间受伤的眼神,她好想咬掉自己太激动的舌头。「那个,方医师……」
「妳叫我什么?」月光下,他的脸更苍白了,是被气白的。
「不,对不起,浩凯,我只是被吓一跳。」
「没关系,晴男,如果妳觉得不方便,我也不会勉强。」
「不是的!」季晴男怕他就这样生气掉头走开,第一次主动伸手抓住他的手,解释道:「那个……因为这几天有一只狗突然跑到我家门口,我看牠可怜便收养了牠,可是牠有点野,喜欢东咬西咬的,所以现在我家好乱,我怕吓坏你,改天好吗?找一天,等我把家里整理好了之后,再请你到家里来吃火锅,可以吗?」
血色稍稍重回方浩凯脸上,他的掌心也逐渐温热,回复到正常状态,「那只狗长得什么模样?」
呃……长得什么模样啊?
「他……呃,是只黑白相间的狗,眼睛很亮,毛很长,很像狼狗,看起来优雅又骄傲,乍看之下挺吓人的,因为他像狼狗一样霸气又野性,可是当他放松的时候看起来又很温驯、讨人喜欢,尤其笑起来的样子相当可爱……」本来只是信口胡诌,可越说却越像是真的了,她把她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及感觉表达出来,一直到方浩凯那带点疑惑的眼神撞进了自己的眼,才惊觉她刚刚脱口说了些什么。
她心虚的别开眼,望望天空,看看街灯,就是不敢看他。
方浩凯一笑,「妳谈到那只流浪狗的神情像是在形容一个情人,如果那只狗是个男人,我真要吃醋了。」
「嗄?是吗?」她尴尬又羞涩的低眸,心乱七八糟的跳着,就怕谎言一下子被揭穿了。
「星期一我休假,就那天吧,去妳家吃火锅。」
听见他的话,季晴男终是松了一口气,柔柔的一笑,「那就星期一,我可以跟同事调班排休。」
届时,家里那只流浪狗也该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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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幸福酒吧的木门,挂在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映入眼帘的是胡桃木色家具,深红色方砖地板,红色砖墙壁面有着白色格子窗,错落有致的藤蔓攀沿在四周的墙上,每张木桌上都立着古典浪漫的长条蜡烛与烛台。
夜晚,烛光在微风中摇曳,轻柔的爵士乐回荡在每个人耳畔,似情人的低语声,让人觉得温暖。
大家都吃得很惬意,很享受,很自在,可是店里的老板和唯一的一个女伙计却忙得像条狗一样,一会儿从厨房端着盘子冲出来,一会从吧台里端着客人要的酒冲过去,好几次两个人差点撞成一团,也好几次手上的盘子惊险的差点飞了出去。
她真的好命苦喔,真的!
她开这家店是要让自己觉得每天都很幸福的啊,怎么现在大家都幸福了,可是只有她这么不幸呢?才一个伙计请假她就累得像条狗一样,要是连盼儿都累倒了,耶地是不是干脆把店收一收比较快?
想着,夏绿艳忙不迭把站在吧台边喘气的顾盼儿给拉进了吧台。
「老板,我不懂酒的……」顾盼儿面有难色的看着橱柜上的一堆酒瓶,两手一直摇,「妳叫我调酒的话会把妳的店搞垮的,真的!我劝老板一定要慎重考虑清楚,我不是那块料,我……」
「我知道我知道,大小姐,我只是要妳进来坐着休息,休息会吧?就像那些客人们一样坐在位子上吃点东西喝点东西,偶尔对人家笑一笑就行了,这样会吧?嗯?来,跟我笑一次哦,像这样……」夏绿艳随手顺了顺发,摆出了一个风情万种、绝对可以电死男人的媚笑。
帅哩!老板,真不是盖的,这一笑,当真倾国倾城,难怪古代的皇帝会要美人不要江山,如果她是皇帝,老板是她的妃子,她铁定也是宁可抱美人不抱江山的。
顾盼儿看得呆掉了,傻愣愣的,眼眨也不眨地,直到夏绿艳那媚笑陡地转为狰狞,朝她逼近--
「盼儿!」
「是,老板。」顾盼儿吞吞口水,正襟危坐。
「妳可别告诉我,妳有特殊倾向。」色瞇瞇的,像个男人一样,有没有搞错?她们两个可都是女人!
「我当然没有啊,老板。」顾盼儿急得从高脚椅上跳下来,「妳不可以诬赖我,我还想嫁人耶。」
「嫁谁啊?黄毛丫头。」她都七老八十了还没想嫁出去,这小女孩倒比她还急,这世界真的变了,啧。
「就……就是……那个……」顾盼儿结结巴巴半天,脸红得像苹果,却一个字也没从她嘴里吐出来。
「就是谁啊?说。」夏绿艳再逼近她一些,这可是累得像条狗的夜晚,第一个让她觉得有趣的事。
这小女娃恋上哪个客人了?为什么她不知道丫小女娃才几岁啊?竟然已经开始暗恋男人了,唉。
「是……啊!笑海哥!」顾盼儿远远地便见到救星,正想朝走进门的风笑海挥挥手,却听见一声骇人的尖叫。
「风笑海?妳爱上风笑海?!」夏绿艳大叫一声,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捂住嘴,不敢相信的瞪着她。
「不是的,老板,是笑海哥他……」
「是风笑海喜欢妳?」啊,她快昏了,「他怎么可以?他已经是快三十岁的老男人了,他怎么可以挑逗妳这个小女孩?不行!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说去,这个老不修,以为他自己长得潇洒英俊就可以随便乱来吗?」
「啊?老板……」夏绿艳劈哩啪啦一串骂下来,顾盼儿都有些听傻了,「那个笑海哥他就在妳身……」后。
「妳不能喜欢那个风流鬼,听见没有?」此时的夏绿艳根本没心思听她说任何话,只要想到风笑海那个老狐狸想要染指她店里的可爱小妹妹,她就激动不安得想砍人。
「美丽的老板娘……」一只手不怕死的突然由后搭上夏绿艳的肩,却让她一下子给甩开。
「不管你是谁都给我闭嘴,老板现在没空!」夏绿艳漂亮的眸子凶光闪闪的望住吓坏了的顾盼儿,「妳给我听清楚了,盼儿,如果妳胆敢跟风笑海怎么了,这里妳就不必来了。」
「……」哇,有这么严重吗?顾盼儿吓得又傻了一点,怯怯地手指比比她身后,不再打算说话给一个根本不会听她说话的人听了。
「什么?比手画脚的干嘛?妳变哑啦?」
「不是的,老板。」唉,不知道老板会不会因此前途多舛?希望不会才好,她还想在幸福酒吧多打几年工呢!
「不是最好,风笑海不是妳可以爱的男人,他不似风流,还是个坏男人,对女人不体贴又粗鲁,当妳在哭的时候他可能还在一边笑,当妳受苦受难的时候,他可能还会再推妳一把让妳更苦更难过,妳别想在他身上找到温柔体贴细心等等白马王子的条件,懂了吗?」
嗄?她竟然这么讨厌他?
风笑海站在夏绿艳身后,不住地为自己在她心中大坏的形象摇摇头,好歹,他也是这家店的小小支柱吧?要再说的大气点,他可是这苏活区幸福酒吧方圆五百公尺民宅的守护者,她竟然这样公然诋毁他的人格?
太伤他的心了!
这个女人果真一点都不可爱,难怪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打心眼里便不想把她娶回家,要是她这辈子再这样下去,当人家情妇是当定了,而且一当就得当一辈子,没有翻身的机会。
啧,可怜的女人,不赶紧想法子拯救她自己的爱情,还管起他的闲事来了。
修长的指搁在他带着胡渣的下巴上点啊点地,风笑海打算不出声,看这虎姑婆到底还要说他多少坏话。
顾盼儿却急了,两只小手儿绞啊绞的,两片唇更是不安的紧抿着,眼儿在老板身后的风笑海身上飘来飘去,希望可以让老板「不小心」发现她身后那个男人的存在,否则,再让她数落下去,她怀疑笑海哥会不会干脆一拳把老板打昏……
「妳究竟听见我说的话没?顾盼儿!」叉起腰,母老虎真的生气了。
「唉……」
「唉什么?回答我啊!」
她竟这样逼盼儿?就算盼儿当真在她的逼迫下点了头,就一定做得到吗?真是个笨女人!年纪的增长似乎没为她的IQ增加多少呵,风笑海不自觉地勾了唇,摇摇头笑了。
「笑海哥……」顾盼儿受不了了,再次出声向在一旁乘凉的风笑海求助。
「妳不要一直叫他,他今天没字来店里当妳的靠山,天知道昨晚隔壁的巷弄里怎么会发生血案……」
想到此,夏绿艳微微皱眉,有些担心起来,嘴巴嘀嘀咕咕的念着--
「我看他这个男人也老了,罩不住了,改明儿他老大的位置若被窜了,我这家店可能也要收了……」
声音很轻,可是站在她身后的风笑海却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很想笑,可是她还在念。
「这盼儿要是真跟着他还得了?每天追来杀去的,我以前只要担心他一个人就够了,如果以后还得跟着担心盼儿,我的心脏怎么受得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盼儿绝对不能跟风笑海那男人在一起!」夏绿艳托着香腮,一会皱眉,一会咬唇,模样儿却依然是风情万种,美丽动人。
听见她嘀咕的,除了风笑海,还有坐在最靠近吧台位子的季晴男,本来还专注地吃着烤得十分香酥的手工饼干的她,一听见老板说「昨晚隔壁的巷弄里怎么会发生血案」时,整个心神都被拉了过去,耳朵不自觉地竖得老高。
「放心吧,我若真要出状况,也绝对会保我的女人平安无事。」一只长臂陡地揽上夏绿艳的肩,亲昵的将她搂进怀。
好半天,夏绿艳才回眸,原本阴郁的眸子瞬间转为柔媚,「笑海,你怎么有空过来呢?你不是应该很忙的吗?去忙没关系,虽然这几天店里也很忙,但是我总不能叫大哥你充当小弟替我端盘子吧?所以,你尽管去忙没关系……」
她笑得极甜。不知道这个风笑海究竟来多久了,是不是把她刚刚的话全给搜括进他的耳朵里?所以只好笑,再笑,甜死他,免得他心胸狭窄的来找她报仇,这家店还得靠他哩--前题当然是他的老大位置还未被窜位,依然可以在整个纽约呼风唤雨。
「我不忙啊!」风笑海懒洋洋的找了个位子坐下。
她挑挑眉,冷了脸,「不忙?怎么可能?幸福酒吧的传说可是你造成的,你不会是不想负责吧?」
这么神奇又伟大的传说,怎么可能只靠他一个人呢?风笑海瞅着她,在心里头骂了她一句:笨妞!
「放心,没事的。」
「那一路的血迹难不成是红色墨水?」
「是啊,临时演员留下的。」
「什么跟什么?你唬我啊你?昨晚明明有人听见枪声……」
风笑海沉了眼,利眸一扫,懒洋洋的姿态一变,陡地转为战斗力十足的豹,「哪儿听来的?」
「客人说的。」
「谁说的?」
「很抱歉,这个无可奉告。」他不是很神吗?自己不会去查啊!
「地点?」
「听到枪声的地点距离幸福酒吧七百五十公尺,但骚动的范围则在五百公尺以内,他们虽然不敢动枪,但却打算在你的地盘上抓人,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还是……其实你老大的位置已经被干掉了却没告诉我?」小心翼翼地望着风笑海,夏绿艳看起来可是正经八百透了。
好吧,她得说她是真的有些担心他的安危啦,但损他的成分却高一些,不过,这当然不能让他看出来啰,她可是他的青梅竹马哩--一个总是让他挂在嘴边吹牛的、这世界上最关心他的女人,所以,她当然不能让他没面子,要让大家看到她非常「关心」他的样子。
看了她一眼,风笑海大笑着起身离开,推开门,铃声叮叮当当响,高大的身影一会儿即隐没在黑夜里……